第十四章 殿試逆鱗
廉衡將策卷鋪展在前,卻並不看那文章,只面額貼地,詞氣蒼涼似在狀告卻又陳情:
「吾皇德隆望重,內外皆敬,觀宇宙政治寬和,體孝廉愛恤民命。今天下太平,堯年舜日。流逋四歸,兵甲生塵。童子何幸,躬逢其盛。然,青霄白日帝輦之地,竟有魑魅橫行,藐視王法,目無綱紀。視百姓為羭羊,輕人命為草芥。草民逆鱗進諫,只為狀告三大鬼。」
聞得此話,滿朝皆驚,明皇昨日圈定的試題乃是論「糧儲」之道,這小兒不僅離題萬里,更是妄圖陳冤,心虛的心不虛的、平日干過缺德事沒幹過缺德事的,都悄悄觀摩著聖顏,見明皇笑容漸散,個個緘口凝眸埋低身子,張著雙耳朵往下聽。
「這第一大鬼,長年蟠據『天命賭坊』,權傾朝野挾朋樹黨,不僅出入扈從如雲,秉性更是貪婪嬌縱。多年來不僅操縱賭坊私鑄寶鈔,更是挾迫良民以金銀換寶鈔,剝削百姓凌駕國法!去歲九月,協同戶部命官,聯合鹽商剋扣百姓金銀,百姓不從,竟於交州府衙門口亂棍打死八條人命,悄然隱沒欺瞞天耳,此其一罪也;今歲上元之夜,『雲液坊』胡氏燒鍋兄弟,因賭輸后只賠寶鈔拒不交銀,便雙雙遭棍棒暴打。恰逢五城兵馬司西城副指揮趙英經過,入內救出,孰料順天府衙濫用職權,強行從其手中將胡氏兄弟擄去,協同老賊,殺人滅口夤夜拋屍,此其二罪也;」
話到此處,「老賊」敖廣早已陰雲密布,而馬萬群及其黨羽卻掩都不掩那喜悅之情。戶部尚書紀盈、順天府尹胡惟仁連忙出列,雙雙叩地齊聲鳴冤:「陛下,微臣們冤枉啊,狂兒胡言亂語無端構陷,望陛下明察。」
明皇並未答話,廉衡亢聲繼續:「月前,惡賊借兵部移送武器之由頭,賄通漕運,於洪水飢亂之後,民力衰微之際,私建牙市,從台州椒江一帶販得滿船幼女,掠賣於秦樓楚館煙花柳巷地,令人髮指發寒,此其三罪也。」
兵部尚書熊韜略聞言出列,亦匍匐跪地鳴冤叫屈。
敖廣已然不顧明皇威儀,朝堂之上竟厲聲呵斥:「爾等豎子,大殿之內課語訛言,理當即刻賜死。」
廉衡似作耳聾,埋首繼續咬人:「這第二大鬼,多年雄踞『銀樓』,勾連朝中大臣,操縱富賈商人,利用職權大肆屯金積銀,亂吾民生傷吾百姓。」
聞言,吏部尚書馬萬群適才一臉的喜悅,轉瞬掃蕩乾淨,瞧他迭忙出列,對廉衡那叫個怒目相視:「陛下,小兒血口噴人,切莫信他一面之詞。」
孰料敖廣一聲冷笑:「馬大人,他還沒說什麼呢!」馬萬群看眼敖廣,便又巴巴看向明皇,奈何明皇面無波瀾,依舊是定定盯著匍匐在地的廉衡。
廉衡察情繼續控訴:「去歲荒年,吳越地區濁浪滔天,四望煙絕。吏部豪言請命,親赴台州勘察災情,卻夥同巡按察使造冊謊報,套取國庫白銀八十萬兩,至今期瞞吾皇,此其一罪也;我朝銀脈稀薄,下令勒石禁采,然諸官卻爭相私礦。其中猶以這惡賊獨大,夥同刑部,擅自徭役各地囚犯為其免費採礦,僅去歲一年,僅河南嵩縣馬槽山銀礦,就為其及其黨羽斂銀上萬兩,損我銀脈傷吾國法,此其二罪也;自先皇起,就有片板不得下海之禁,為防倭寇,為防金銀流入亂吾民生,孰料惡賊猖獗藐我海禁,會同工部,連年累月藉由東洋、南洋海運以茶葉瓷器私下互市諸番,不僅套取白銀擾亂市制,更是暗通倭國動吾國基,此其三罪也。」
適此,刑部尚書佘斯況、工部尚書豐四海紛紛出列跪倒。一個說「陛下明鑒。老臣克己奉公,絕無貪奪之跡啊。」一個說「陛下,老臣自奉廉能清正,狂悖小兒蓄意胡謅,污衊朝臣,懇請陛下當即杖殺了他。」
滿庭靜寂時,人人自危間,狂兒再道:「朝廷重臣乃國之棟樑,何以都人頭掛在鬼項。二鬼及其黨羽,斑斑罪惡罄竹難書。小兒智淺,只知買賣經營,為富在仁,絕非巧取豪奪;但懂官之拔擢,在於護民,絕非白日剽殺。」
大殿內外寂靜無聲落針可聞,「清流做派幫」幫主相里為甫,斂眸看著除昨日剛被罰俸三年的禮部尚書周邦儀之外的餘下五部尚書,盡皆鳴冤跪地,以及向來傲立群臣的敖廣、陽奉陰違的馬萬群,皆一個個怒火攻心虛汗涔涔,不免吃驚吃笑。而明皇平靜麵皮下,亦藏著深深冷笑。
廉衡挺身跪直,將言繼續:「吾皇抱德煬和,順承天意。察萬物仁厚禮賢,治四方輕賦省刑。今天下安定,文修武偃。公無負擔,民業有經。童子何幸,躬逢其泰。然,乾坤之下海北山南,卻見饕餮污官,坑綳拐騙四處喋血。區區小兒情願戴罪獲刑,也要誆論『鈔法』這第三大鬼於御前,求達聖聽。」
百官再次闃然,一個個仗馬寒蟬。
明皇臉色驟沉,適才其攻擊敖馬兩黨的快意,很快被其逆言遣散:是此小兒,又欲何論?!
敖廣不禁哂笑,馬萬群亦作冷嘲,這黃口豎子倒不必他們收拾了!再多說一句,明皇定讓他死無全屍!
敖頃腹內焚火,罔顧威威朝堂,出聲低斥:「廉衡,注意分寸!」
聞言,敖廣急瞪敖頃一眼。亦咂摸明白,日前抱月樓給他們上眼藥的就是眼前這豎子。
唐敬德咬緊眉毛,心說這小子就是想登天,也先摸清這朝堂水深水淺再胡來!不沾是非的他一忍再忍,末了委實不願這小子上趕著赴死,身首異處,便在唐卧仙眼神阻礙下出聲低斥:「廉衡,朝堂重地,適可而止。」
兩位貴室接連壯膽發聲,制止其到處咬人,倒讓一眾大臣心下一驚,這狂小子究竟是何來路?其背後靠山怕是只大不小了!
太子明晟,亦神色嚴肅的盯著這橫空出世的孺子!
只明胤一人,朗月無邊看似四海波靖。
而從頭到尾表著副誠惶誠恐、萬死難辭其咎的太子太傅楊鴻禮,瞥眼閑雲野鶴十多年、剛剛入京面聖的輕裘大帶,見他隨百官一樣驚詫,驚詫之下隱藏著微不可察的滔天盛怒,薄薄一笑,心說:很好!很好!
廉衡啞著嗓子,雙手撐在那份明知晴天都會叫明皇打霹靂,何況現在陰雨天的文章上,無視項上腦袋無視旁人勸阻,逆言再進:「比歲鈔法不通,百姓料鈔十錠卻斗粟不可得,皆有因可尋。其一,鈔紙、印鈔二局大肆濫發寶鈔,朝廷出鈔甚多卻收斂無法,致物重鈔輕,是此寶鈔信用日降,阻滯難行;其二,戶部昏聵,泄露鑄鈔銅錫比例,出賣火漆鏇邊之術,致民間私鑄之風日益猖獗,由是物價涌貴,寶鈔更遭百姓排斥;其三,『倒鈔法』下,舊鈔貶值快於新鈔,奸商貪吏利用新舊價格差異,乘機漁利。而民間為防貶值,寶鈔非昏軟者也是當即揉爛以換新幣,是以新鈔供不應求,舊鈔愈發貶值;其四,鈔賤銀貴,坊間交易皆私相用銀,是以紙幣日賤;其五,鈔法政令不一,如官帑出納仍用銀,百姓卻用鈔,然魚課鹽課、班匠關稅無一不以銀繳稅,以致民情沸然,鈔不為鈔;其六,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令政不能行,法不能施。」
龍顏陰得能擠出水。
眾人恍惚間彷彿看到了十幾年前朝堂之上,那學比山成又辯同河泄的硯石之骨,他也是此般囊盡百官,施以苛責。
「錢銀鈔皆用,令天下俱疲,草民身處當中,惟察兩件弊病:一,積銀之風日盛。南北藏鏹至百萬者,猶數富商大賈、皇室宗藩,是此,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傷吾民心;二,破壞及擾亂市制。譬如郡縣藩地皆以貨易貨,然米不能久,鈔太虛亦復有浥爛,百姓為其所累疲於應市,耗吾國運。」廉衡停歇一句,再道,「小兒才薄,但懂『為人臣者,以富樂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何以六街三市萬千門戶老百姓,金銀皆被搜刮替換乾淨?何以官富民貧、百姓終日惶惶以匱銀為慮,致民業凋瘵?只當這錢鈔銀皆用為虛,竊換百姓金銀為實!試想,民雖愚,誰肯一金買一紙……」
「大膽!」明皇厲聲喝止,終於出聲。他能由頭到尾容廉衡狂言,不過是借他揭露群臣短處而叫他們心懷畏懼,自行收斂。本以為沉默將一以貫之,孰料天子訇然一聲霹靂,嚇得百官油然寒顫,腰彎得更低,只敖廣一人還端住架子,鏖站大殿形如護國柱石。並非這聖天子沉不住氣,而是這句「民雖愚,誰肯一金買一紙」與傅硯石當年,當庭指責未差一字,一瞬間彷彿那人又站他面前,直言不諱。
廉衡強自按捺住發抖發顫的聲音,再次深深叩拜,在天子盛怒里說完最後一句:「何以今朝似刀俎,百姓為魚肉?泱泱大國,與民爭利,竟似戕民之賊!」
「大膽!大膽!」明皇拍案而起,「禁衛軍呢?狄武?」
「末將在。」狄武狼忙進殿,想他赳赳武夫,亦被廉衡的狂言驚出一身冷汗。
謹身殿鴉默雀靜,所有人屏息凝神。只道會聽個嫩嫩口氣的策卷,孰料是這般刮刀子下冰雹的咬人文章。未提一人名諱,卻將半個朝野摘控乾淨,好一個「上天少張梯」的皮佬小!而使人真正心悸的,是你不知他下句還會再道出哪些掩藏在夜幕里的腌臢交易,以及,區區小兒究竟從哪裡獲悉如此多的驚人秘密。
敖頃臉色縞素,唐敬德冷氣森森。
明皇坐回龍椅,道:「朕欽定恩科,銓選人才。小兒不知高低,誆論國道,將他打入天牢!」
聞言,廉衡埋首苦笑,堂堂一帝,竟也這般穩不住心性,不辯因果就將他直接喂牢!這就是生殺予奪的皇帝,表面是光風霽月的終南山上雪,轉個身不過盞粉飾太平的黑漆皮燈籠,若非他當年以耳代目,偏聽偏信,怎會生出血濺白綾的滔天巨冤。
因早就做好了牢獄之災的準備,也深知明皇絕不會刻時刻日就要他小命。廉衡施施然三叩其首,抬眸直視巍巍天子,平心靜氣謝恩道:「草民謝主隆恩。」
過分冷靜,反讓旁人自驚自怪。
楊鴻禮迭忙出列請罪:「陛下,微臣有罪。臣明知他文章狂悖,卻未能先行阻攔,致此情此景,惹龍顏大怒,臣首當其罪。臣甘願辭去太子太傅一職,回鄉思過。還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說得個感天動地忠貞不二,撇得個乾乾淨淨天衣無縫。廉衡那一刻特別想看眼這位與父親同袍同澤的太子太傅,臉上的表情。明皇自顧上生他閑氣,略略揮手讓他平身。然無人知曉,此時此刻楊鴻禮是何等腹熱心煎,他瞥眼輕裘大帶,便巴心巴肝地瞅向殿外,望眼欲穿地等著那個人來。送廉衡入獄可壓根兒不是他目的,他耍的雜技可是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敖頃和周遠圖眼瞧著廉衡被禁軍拖走,枷鎖下獄,忙雙雙跪地求情。
周遠圖:「陛下,念其年幼懵懂,皮猢猻性,且是為民請命,才偏離策問誆論他事。所謂不以一眚掩大德,還望陛下息怒,輕饒了他。」
廉衡與他會試的那點新鮮事,一老一少的「忘年祖孫交」早已遍傳京都,成為佳話談資,明皇自然是知曉的,因而只是深看他一眼。
敖頃埋首叩地:「求陛下寬恕了他。」
他到底年少,不比遠圖公閱盡滄桑,且對眼前事態又十分害怕,以致語調微顫。可他這一跪令架海擎天的敖廣形如怒猊,銅眼大瞪,罔顧明皇威儀,劈頭蓋臉就低斥:「逆子,站起來。」
明皇漸漸平復王愾,看著當廷與他爹對乾的少年麟兒,皇家顏色再緩和三分。但他到底被刺疼了,心中存有的那根刺,百官諱莫如深的那根刺,今日不設防被廉衡狠狠撮摸下,才致他殿前失態,來不及權衡利弊就赫然下令。冷靜后不免又變回那位觀釁伺隙的王,借二人求情之階梯,將原本難堪到冰點的臉色慢慢融化成這三月春風,沉沉道:「你二人起身說話。」
周遠圖:「陛下剛問末臣,有何要求。末臣斗膽在御前向陛下要個恩賞,求您寬恕了他。」
明皇凜凜一聲:「狀元。」
「陛下,草民暮年淹蹇,為世所棄,幸得廉衡小相公抬舉看起,令老夫胸中點墨盡自抒發,才得垂聖眷。老夫無以為報,眼下小相公遇難,只願因風吹火,小效區區,懇求陛下,念他序齒不深,饒他一條性命。」周遠圖再次稽首,敖頃跟著叩地。
「朕不過令他到牢里反思一二,研習周禮律制,勿再年少恃才朝堂無禮,卿等無需過憂。」明皇再次回緩口氣,明胤眼睫不覺輕輕一動。明皇看著群臣,心想廉衡這份逆卷議的雖是他心頭大忌,卻也是他心頭大事,更不說他指摘了滿朝官員,兩黨皆控,尤其那言之鑿鑿的樁樁件件,令人驚異更是驚心,正是他因風吹火、打壓兩黨的絕佳時機。即便其黃口言論不足為憑,但起碼能略略制衡這愈發貪婪的朝局,令他們適度收斂。計策上來,便不準備輕放了他,但也不會重懲。看眼跪在大殿的幾位朝臣,金口再開:「小兒誆論國是,朕自會罰他思過。但就其文中所指『天命賭坊私鑄寶鈔、草菅人命、販賣幼女』、『台州賑災餉銀造冊謊報、私礦采銀及罔顧海禁』等動吾國本之事宜,責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協理查辦,勘察虛實,限期一月。」
「陛下,童言荒誕,何以當真。若叫天下人知道,陛下僅以黃口市棍一面之詞,就下旨審辦朝廷命官,有失人心,望陛下三思。」敖廣陡然發問。
「望陛下三思!」馬萬群同聲附和。
「陛下,小兒言之鑿鑿,定是身負冤屈,才敢在這大殿之上觸怒天顏。微臣以為,倘若諸官當真清白,自不怕三司審查。微臣枉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監管不力,在此願意領命,定在限期內查辦虛實,不負皇恩。」耿介有餘的曹立本,赫然出列,端的這御史還是個硬骨頭。奈何敵不過朝堂上下一股股勢力,這些年便只能對蠅營狗苟諸事情干瞪雙眼睛,今日不設防被廉衡灌了碗辣薑湯,頓時精神一振。
明皇打量眼這位四品中官,慨嘆尚有敢出言對干敖、馬兩黨的大膽人臣,心裡竟生起股懷念,口氣亦跟著欣慰:「愛卿銳勇,朕很欣慰,那就由你主導此事,各司積極協理。」明皇繞過都御史汪善眸,直接任命曹立本為主審,雖有越制,但天子之言誰敢違抗,何況牽藤帶蔓茲事體大,人人難脫干係,躲都躲不急誰還傻的往上沖。因而都御史汪善眸也就默默無言心底恨恨,但廉衡,自此是揉進了這位心機深沉的御史眼仁里。
曹立本揖手謝恩:「微臣定不負皇恩,」
靜默片刻,刑部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這三法司首腦,覷眼彼此盡皆出列,同聲附和:「臣等領旨」。
眼見要作退朝,那位該來替廉衡說理求情的貴人卻遲遲不見影蹤,楊鴻禮瞥眼輕裘大帶,心急如焚。然他這顆自作聰明的局中棋,只能是干瞪雙魚泡眼,看著操盤人一顆一顆挪卒子,自己卻甚都不能做。所以說「事貴制人而不貴見制於人」,沒有金剛鑽還想攬羅瓷器活,笑話,不過這也恰恰成了廉衡日後冷嘲楊鴻禮「何不以溺自照」的笑柄。
明皇游目端詳著跪滿一地的品級要員,也未降旨令他們起身,而是再次沉沉發話說:「朕今日銓選人才,本十分高興,孰料小兒莽干,當殿控訴諸卿,斥我朝政,令朕心情十分沉重。諸卿都是朕早年求賢委任的朝廷棟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朕此番親策親定,拔擢人才,旨在遴選出與諸卿一般無二的賢臣良將,為我朝繼續效忠效力。朕關他天牢,非朕昏庸,朕是為顧我朝顏面,顧諸卿顏面。朕都能聽懂他『為人臣者,以富樂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諸卿更應當聽懂。稚子尚能有此覺悟,何況諸卿!」
明皇言罷,百官再作謝罪,司職太監察眼明皇臉色,喊話退朝:「有本奏來,無本退……」
未及喊完,禁衛軍統領狄武再次匆匆入殿,張口結舌道:「陛……陛下。」
「又有何事要報?」明皇慍容陡生,滿腹煩悶。
「陛……陛下……門……殿外……」這武人遇事,人倒不慌偏偏口齒不利,聽得人十萬火急,然而就這三五個口吃字,令百官再次懸起一顆吊膽心。各懷心事間,無人注意那垂立御前、與世無爭的太子太傅楊鴻禮眼角眉梢微微滲著的陰笑:他來了,他真的來了,可「烏叔」究竟用什麼「秘方」將他請來這朝堂大殿,他倒有些迷惘了。
「從速稟報。」
「陛下,崇……崇門老先生候在殿外呢。」武人話剛脫嘴,滿朝皆驚。
「誰?」明皇遽然起立。
「哦……」武人憨聲憨氣地指向殿外,敘敘道:「崇老先生正在殿外候旨呢。」
「快請。快請。」明皇急急走至階下。
少停,便見那碩望宿德的一代鴻儒,邁著步子走進大殿。龐眉皓髮,黃冠草履。人如泰山,才似北冥。雪鬢霜髯,猶比那麟子鳳雛;耄耋之人,強於那百萬青衿。
「老儒見過陛下。」崇門揖手,將將一躬。
「恩師不必多禮。」明皇忙令楊鴻禮下殿扶起崇門,儒父清清看眼楊鴻禮,直看得其心驚肉跳,訕訕神情。明皇和顏悅色再敘話說:「恩師近來可好?」
「老夫年齒雖增,但矍鑠如舊,不勞陛下掛心。」崇門言語犀利,不饞不媚。除卻太后,當今世上也就這耆宿大賢敢對明皇如此耿介了,而明皇還依舊要克恭克順,也情願受他言語。想這滿朝上下,包括那殿外列隊排開的今科貢生,半數出自於老先生門下,堪堪耄學備受世人景仰。
「恩師突訪大殿,可有事要朕代勞代辦?」明皇恭敬詢問。十四年前,儒父執意離開皇宮別苑,對他更是失望無言,即便後來他親去弘文館,儒父亦稱恙拒見。本以為師徒從此緣盡,孰料其今日竟親臨皇宮,還是這早朝大殿,明皇著實吃驚。
「老儒卻有一事,相求陛下。」
「恩師所為何事,朕一定勉勵效勞。」
「故人曾孫,不知深淺,在這朝堂嘵嘵置辯,論了他不該論的,曲學詖行以致嬰麟獲罪。老儒念他曾叫我一聲祖父,聞訊特來向殿下求個人情。帶他回去,日後必嚴於管教,防其苗而不秀。」
崇門道明來因,率先訝異的是敖頃和明胤,廉衡從未涉足弘文館乃鑿鑿有據之事,何以儒父竟替他求情?廉衡是何身份,連敖頃都開始茫然費解了,何況他人!明皇一時厘不出頭緒,驚詫之下也只能順嘴答允:「恩師所求,合情合理,朕即刻……」
「陛下,」左相侃然正色道:「小兒藐我朝綱,誆我國是,大殿之上又公然頂撞陛下,若就這麼輕易饒恕,禮法豈不空談虛設?!」
「臣附議。」馬萬群亦出列進言。
敖、馬兩人頭次勁往一處攢,儼然日出西方。明皇從儒父進宮的錯愕里迴轉神明,看著敖、馬二人,不禁面露哂笑。心下不住盤算,對廉衡不予懲處委實有損龍顏,罰吧又傷及儒父門面。原打算關他半年,一來樹立他天子威儀,二來是給眾臣提個醒,令其觸角自行收短。可敖馬二人突然的齊心協力,倒讓他忽然明白,這廉衡他還當真關不得。關久意味著罰重,罰重說明他論的不對,那他想藉機整飭朝綱的政令自然成無稽之談。
當此時,唐敬德悄聲挪到儒父身邊,將方才之事大略說與他,崇門一聽廉衡的狂人狂語,遠比密札里詳述的膽大包天,慍容之下卻是深深哀念,未幾平復思緒,揖手請旨:「陛下,小孫兒既衝撞朝綱禮法,未經考證又擅自指摘百官,傷了朝廷顏面,薄加懲戒自是情理。」
「恩師所言極是,薄加懲戒即可。」明皇順著儒父台階再次降旨,「傳旨,責令廉衡,在天牢反思十日,引以為戒。」
敖、馬二人對視一番,雖不服氣,卻也奈何不得。畢竟崇門是他們得罪不起,也不必得罪的閎儒。便鉗口撟舌裹緊牢騷,宛如識時務的俊傑,在司職太監的散班聲中,雙雙橐橐的退出大殿。
明皇邀儒父到乾清宮暖閣敘話,儒父依禮未再推脫。明胤、明晟會同唐敬德三人一直恭俸暖閣內,聆聽教誨,待得一盅茶工夫,崇門就十里長亭作話別,明皇深知難以挽留,道幾句寒暄便令人恭送崇門。
「老儒欲去天牢見見受驚孫兒,陛下可允了老朽?」
「天牢陰暗,朕叫狄武護恩師前去。」
「老儒耳聰目明,腿腳靈便,無需侍從扶掖。」崇門直言婉拒。
明皇拊掌無奈時,明晟牽忙插話:「父皇,不若由兒臣陪儒父前去好了。」見儒父未再推脫,明皇點頭答允,令其謹慎隨同不得有失。
歷來步態安詳的崇門,居然袍角生風直往天牢趕,鄺玉和儒父的座前書僮青蟬亦是走及馬奔。
明胤瞥著儒父的急切身影,斂眸從速歸府。
唯有難得糊塗的游神,一步三搖笑看著世間風雲,原本是「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到頭來只落得「萬年常醉萬年夢,一朝酒醒事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