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烏合之眾
秋豪離開落英亭,策馬趲足直奔萬卷屋。包裹得柔順如羊的廉衡在洞察幽微的明胤眼裡,剔骨剝皮后儼然個渾身扎刺卻無從下口的狼崽兒,敵友難辨。暮夜尚能四合,棋局卻難成圍勢。「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謀者所不用也」,憶及小鬼牽強附會百歲生子的辛苦樣,明胤囅然失笑,更對他夾裹於話鋒中的「千里馬尋伯樂」而非「伯樂相千里馬」的機括置以深深譏諷。
臨別前二人四目交睫那一瞬,廉衡掖藏的感激情緒倏然流露一縷,明胤莫名佇足頃刻,待明晟登車離開后,廉衡果然再向他深揖一躬。
唐敬德當廉衡在賠罪,諧笑句「閑時不學好,另日悔應遲」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畢竟被批笑評的那張宣紙是他的僕僮花蝶誤以為是他的傑作,才從明胤書房順出來又被他自己丟棄於萬卷屋的,也因此小鬼才有機會大筆批駁這位聖寵優渥的世子爺,大家皆非誠心,便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只有當事者明白,這一躬僅僅是為了敖放遲遲未動葫蘆廟的「手下留情」,但這也等同於小鬼明明白白地袒露招供,獨步天下的施步正或影子難覓的暗衛已被他廉衡發現了。
「嶢嶢者易折,佼佼者易污。」明胤看著低眉順目的刺蝟,語氣同這料峭早春一樣寒薄。
廉衡對其「樹大招風」的隱晦警告未置一詞,只看著輪廓漸糊的遠山溫溫順順道:「金烏西墜,寒鴉就作點點亂飛。寒鴉亦及烏鴉,烏鴉烏雲烏賊烏蓬烏首都不過烏合之眾,世子濯濯白蓮,自然黑白分明。」
秋豪攀鞍上馬後反覆咀嚼著廉衡言有盡意無窮的說辭,還未咂摸出什麼味道,明胤便遣他再去萬卷屋一趟。他剛剛行至雲液坊背後的帽子衚衕,打橫兒躥出一伙人,狐眉鼠眼鬼鬼祟祟拉著幾輛馬車疾馳而去,秋豪心生疑慮但要事纏身也未作多想,夾緊馬腹正欲離開,敖放攜著那七八個皂役長隨又與他迎面頂頭。
皂役辨識秋豪后未敢吭聲,只敖放一人犟著頸子眼神昂亢,近玉似玉的秋豪眼神亦寸步不讓,氣勢頡頏難分高下時,錦衣奴在敖放耳邊嘶磨句什麼,四霸霸首這才將頸子放低,面無表情道了句:「好巧。」
秋豪冷洌一笑,不咸不淡:「葫蘆廟,世子府罩。」
敖放顧忌身後的雲液坊剛剛卸下的幾百石漕糧,咬緊牙根識相地騎馬朝另一側甬道避去。想他之所以放著葫蘆廟雜碎不收拾,一來是他的這些府丁還不夠施步正及暗衛當螞蚱玩;二來他深知明胤的真正能量絕非朝堂而是江湖而是雲南沐府,太子都懼其三分,何況他爹何況他自己;三來,敖廣已多次交待他近期莫再出風惹禍。
秋豪未再理會這群為禍人間的東西,徑直往棋盤街去。狸叔見他,知主子對葫蘆廟小狐狸重視異常,愈發引咎慚愧。直說小鬼是顆無縫蛋,身份更是油鹽難浸,他著實撬不出內里牛黃狗寶,但他已查明敖頃和小鬼只緣於偶然相識無其他疑梗可慮,至於其不進弘文管是因小鬼他爹與崇門老先生曾有過嫌隙,最後才輕描淡寫言及無間門女索命以消息換消息的事。
秋豪甫一聽到「烏頭刺青」,臉色頓時寒白。
狸叔察情但不明所以,愈發惴惴不安:「老夫只告訴她,雲南鏡江村曾人人紋刻烏頭刺青,並未提敘袁士翱或段氏餘孽這些字眼兒,但觀你臉色,難道老夫還是多嘴了?」
秋豪半晌平復神色:「喔,沒有,您沒做錯,」待思緒清明了才問,「無間門為何搭救袁士翱?」
「那女子說,十大索命聚集雲南,是因他們門主受了一個叫烏叔的請託。」
「烏叔?」秋豪輕囁一聲,少停才作囑咐,「主子說小鬼必定知曉敖頃身份,只是推聾妝啞罷了。你只消繼續留意他舉動,至於其底細,已交由捕風勘查。」
狸叔聽了這話滿面羞臊,狐狸沒逮著反惹一身騷令他愈加挫敗,想自己經營這天下秘密許多年,頭次被這般羞辱。想起「三換一」問答,他還未套出什麼實質,小鬼倒已知曉了龍王廟裡只招攬什麼人,不僅敢放心大膽動敖廣,還托他給他家主子捎了句「我打我的狗您燒您的香,大家互不相擾」的話兒去。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吶,狸叔油然慨嘆:「冰,水為之而寒於水,老夫年歲日長棺材瓤子了,才發現這話還真是愈嚼愈苦啊。」
秋豪打滴水檐下馬,便有司閽送上信札。拆開一看眉頭立時絞起烏雲,臉色焦炙心下惴惴,箭步往明胤書房去。明胤合上薄暮里被小鬼高談闊論的鬼谷子「捭闔、飛鉗」縱橫術書,捏在手心裡踱近大面書牆聽著他詳稟。
「捕風說葫蘆廟神秘人只是無間門一小索命,但從他嘴裡盤查到一個人名,」秋豪眉間那烏朵雲燦的又大又黑,聲線也漸次苦悶,「主子,我剛從狸叔那裡,聽到了相同名字。」
明胤踱近軒窗邊幾株盆栽,凝神瞧著暗橙色花苞,片晌才道:「可帶有烏字?」
焦灼難安的秋豪立時驚楞:「主子如何知道?」
明胤囅然一笑,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感覺讓他冷峻的生活突然熱鬧非凡,儘管他對小鬼自以為十分靈性的心眼非常不爽:「他明知你們跟蹤,還執意去佛腳取信,目的就是將此人送入我們視眼。你以為他『烏雲烏蓬烏合之眾』只是觸景生情,慨嘆紅輪西墜寒鴉棲樹?!」秋豪一經點撥立即恍然大悟進而鉗口無言,明胤卻再問,「捕風還說了什麼?」
秋豪按捺住所有情緒繼續彙報:「捕風說這烏叔身份尚不能確認。但他查到,近五年暗裡一直有人在資助廉衡,他去歲考舉人,打點諸試官的銀兩皆由此人所出,想來此人就是這烏叔。信里還說,小鬼後天將參加今科會試。」見明胤徐徐如清風處之甚泰然,秋豪生出幾許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失落,攪著眉毛戚戚然道:「今日在落英亭,小鬼當著您和太子的面,字正腔圓聲稱年歲不夠,目今不急考取功名,眼下卻是謊話連篇,底細更是盤根錯節,真是不好對付。」
「袁士翱呢?」明胤忽問。
「哦」,秋豪面帶慚色,「自月前無間門十大索命集結雲南,將其從我們手裡救出,目今尚無下落。」想起狸叔適才的話,他打了打腹稿方說:「無間門第五索命『棋舞』,昨日到狸叔那裡,用一個無間門秘密,交換了三個秘密。」言及此事,秋豪不免要實時觀測他主子臉色陰晴,而他之所以沒有細說棋舞究竟換走了哪三個秘密,是因他不敢、也不願在明胤面前輕易提及十四年前那件事。
「講。」
「哦……」秋豪頓了頓道:「據棋舞講,十大索命集結雲南,只是因他們門主受了一個叫烏叔的託付。」思忖片刻再道,「主子,這烏叔會不會是與唐卧仙一起修道齋蘸的寧王爺?」言訖他便作了通自我反駁,「不對,寧王爺成日只想著點石成金,胸無點墨絕非工於心計之人。」
「別妄自揣度。」明胤輕聲訓斥,見秋豪俯首低眉,語氣回緩如初,不溫不火道,「寧王叔大智若愚,而唐卧仙還不至於勾結雲南,他的『無間門』更掀不出什麼水花,叫葉昶、白鷂前往元江府,借沐雲之手混進袁士翱老巢,順著袁士翱查出這烏叔。」
「要不要讓追影追月前去幫忙,直接清理了這幫餘孽?」
「無需。先落實烏叔身份。」
「我不明白,棋舞為何要去狸叔那裡,和盤托出無間門及烏叔一事?」
「身世來路,人人一副求知若渴。我當年不也如此。」明胤眼瞼披垂神情難測,「她是唐卧仙從雲南帶回來的,如果她當真是雲南什麼人,而雲南那邊卻毫不知情,便能斷定唐卧仙是有意隱瞞雙方,更不願與雲南有任何瓜葛。」
「哦,那,要不要順便查清這棋舞?」
「叫施步正盯緊國公府就行。她並非盞省油燈,無間門門規首條是禁入國公府,越是不讓,她愈是要去。她對唐卧仙的好奇不亞於你我,面紗由她去揭挺好。」
秋豪愁容片片,腦子裡彷彿熬著鍋漿糊:「主子,這無間門門主倒底是不是唐卧仙還沒個肯定,突然又冒出個廉衡,鑽出個烏叔,屬下當真有些剪不斷理還亂了。」
明胤淺淺一笑:「無妨。」
秋豪:「這烏叔既能調動唐卧仙十大索命,身份必然尊貴,不是朝中重臣便是元勛外戚,而他勾結雲南餘孽的動機不言而喻,我們……」
「朋比為奸,一群跳樑小丑妄想動我大明根基?!」明胤盯著手中書卷,緩緩再道,「若非他顯山露水,故意為之,真不知這京城也是片藏龍卧虎地。」
「照您分析,小鬼既和烏叔有牽絆,烏叔又和雲南相勾結,難道他,也是雲南餘孽不成?!」
「他與段、袁兩黨毫無干係,莫在此處費神。」
「那烏叔勞神費財,相助他為何?」
明胤捲起手裡書卷,忽然詞氣悲涼:「秋豪,你可記得他年歲。」
秋豪一怔,明胤突然喚他名字讓他心頭著實一緊:「哦,嗯,狸叔說他剛足一十四歲。」
「你對烏頭刺青,可有想法?」見秋豪臉色煞白,明胤不願再為難他,更不願刁難自己,便苦笑一聲往事如煙道:「十四年前那點事,知道的閉口不談,不該知道的已屍首分離,你倒緊張什麼。」
「屬……屬下沒有。」
「烏叔為何要利用區區小鬼,又想利用他做什麼,尚無定論。須得探明他何許人,才能勘破烏叔陰謀。」
「可狸叔久查無果,捕風那邊怕也……」
「一天無果便用兩天,告訴捕風,讓他著重在十四年前我朝涉案人員的遺孤里查。」
「是。」秋豪言訖,想起落英亭一時大意,再想起廉衡扎刺小灰狼模樣,收起一身冷汗猶疑支吾道:「主子,今日,我……」
「今日不關你事,」明胤攔了他話,「以後在他跟前務必當心。」
「是。對了主子,今夜經過雲液坊時,瞥見一群鬼鬼祟祟的車馬走卒,且與敖放再次狹路相逢,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可要派人盯著?」
明胤默允,囑咐句:「莫打草驚蛇。」
秋豪聽命退稟,剛出房門就吃施步正一通涼湯。他默不吭聲心下腹誹「今日若是你這草莽,祖墳里的棺材板兒怕也早被他給撬開了,這會吃笑樂道,當心日後被他活埋咯你還滿面含笑。」想此,他不覺虛寒:小鬼豆大人物緣何心思似海,又緣何與敖廣結下掘墳鞭屍的滔天仇怨?!而他那玲瓏心眼比之主子有過之無不及更讓他心懼!想他主子身份已是筆濃墨,手腕城府更是幅潑墨山水!唉,一個剛剛一十九,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個僅僅一十四,就開始步步為營招招機括。原這心眼多的人當真一個比一個可怕,一個比一個毒大!
但願小鬼跟十四年前毫無瓜葛!可又怎能湯清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