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英騷年
落英亭外,清溪解凍。落英亭內,五子向陽。廉衡神思畏葸,跪坐下首羽睫低垂緘言靜定。若說他真怕,方才就該是腿抖下跪;若說他不怕,此刻就不會心底打鼓拈輕怕重!
待太子隨侍鄺玉領了桌貢茶上來,唐敬德實在消受不了他悶嘴葫蘆畏眉畏眼。在他看來,廉衡應同他一般騷情賦骨,引領朝天街萬眾風流,單純不做作,遠甩十八街妖艷賤貨。可瞅瞅他現在熊模樣。唐敬德愈瞧眼愈疼,末了起身望他兩瓣瘦臀輕踢三腳,踢近紫檀齊牙條炕桌,老茄子般看他幾眼,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教子無方道:「今兒不妨就教教弱弟,鹽打哪咸醋打哪酸。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真是,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廉衡默嘆:哎,放眼望去,身邊癲狂病真不在少數!
唐敬德:「知道錯哪了不?」
廉衡:「嗯。」
唐敬德:「錯哪了?」
廉衡:「我有罪。」
落英庭外施步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臉再憋成豬肝色。
相里康忍俊不禁,咳了聲緊忙收緊笑容道:「唐兄莫要嚇他了,瞧他緊張的很。」
唐敬德:「緊張?」掉頭轉問廉衡,「他說你緊張,你緊張嘛?」
廉衡:「緊張。」
唐敬德扇柄高高抬起,旋即一笑收回:「丟人現眼的,被吊起來練,別怨我。」
相里康:「唐兄,你真不可再威懾他了。本想同他詩論……」
「相里兄你可別折煞我,能威懾他的是邊上的兩尊神,我算哪門子仙。你是沒見他前日於我吃癟、昨日於我吃虧的張牙舞爪狐狸樣。」
「哦?!」相里康坦笑,見其形容寒蟬,眉宇里卻稚氣深藏,想必是年歲小玩性尚足,而唐敬德端的是一不重身份的國公府渾油餅,二人磕牙拌嘴嗔拳打笑面的事自然不是什麼稀奇之舉。雖說抱月樓那日他不在場,未見識其一字一釘一個眼的鐵嘴鋼牙樣,但深信唐敬德這話絕非虛妄,便抿笑打圓場:「賢弟年歲尚輕卻超倫軼群,必然要聰靈精怪了。不妨放開些,再作拘謹就當真不對了。」
「草民有眼無珠衝撞貴體,萬望海涵。」
「你乾脆跪安得了。」唐敬德面露不悅,語帶譏諷,「虛頭滑腦。都是些千篇一律的虛套子。」他索然無味放下茶盅,仰坐竹席上只手撐著身體,醉玉頹山佔去大半席位。廉衡捉忙離遠,孰料碰灑右手邊大人物一身茶水,玉杯啷噹落地時,嚇得他鳳眼圓睜驚在原地,並忘了謝罪。誰料得這河清海晏的世子爺是個左利手啊。
小鬼雲山霧罩吃懵時,唐敬德哈哈哈賤笑三聲,驚飛一樹林老鴉:「相里兄,瞅我剛說什麼來著?裝乖賣巧還沒一刻鐘,就尋個利索主子討一通板子!哎呀,好玩好玩。」說時喊著佇立亭外的秋豪,「秋豪,叫施步正麻溜取根粗繩,哦不,細繩即可,麻溜取根細繩把這小皮匠吊柳杈上,作你家主子的飛鏢靶兒。」
施步正聞言,拔腿就準備去找根繩兒,權報剛才那小子給秋豪下套的仇,轉身正歡脫走卻被相里康連聲喊停。秋豪胸口做悶,瞪眼他魯魯冒冒傻兄弟,果然是要日日吃速效救心丸的主,吃多不嫌就怕吃少。
廉衡反應回魂后,緊忙叩地,無聲乞求大人物賜罪。幅度過大用力過猛,袖口不僅直接飛出了那副剛剛修修補補好了的算盤子砸大人物腿上,還飄飄然落其面前一張紙,這紙不是它物,正是那張細膩勻整、昨日晨課袖入口袋的高級箋紙。而小算盤「悶咚」一聲打到大人物那刻,廉衡脫口就是聲:「饒命。」骨氣全無,膽小如鼠,敗盡唐敬德擅自高抬的「天子呼來不上船」美譽。
「別怕。」相里康看著廉衡簌簌身影,安撫一句,又從懷裡取塊素帕,意欲遞給明胤。
「不必。」明胤略略抬眸,婉拒。兀自收整玄色冠服,瞥眼「一顆獨大」的遍體鱗傷的榆木價算盤,想到其丟失的那顆算盤珠子就在自己懷裡,心口再一次騰起那份勾湯掛芡、不明所以的情緒,便扇睫半垂,欲對匍匐叩地的刁民賞句什麼,端端又瞥見並辨認出了那張雙摺宣紙。而細爪子此時此刻正一寸一寸往袖口裡捻著它,想必做賊心虛。大人物自然能一眼甄別自己的書紙,捏起算盤利落打退他手,爾後放下算盤,拾起那紙。廉衡的細爪子只能改撈小算盤,捏住它捉忙縮回袖內。兀自捏緊一手虛勁,汗洽股慄綉眉脫色,心底直叨叨小命休矣!
明胤展開宣紙不由得眼睫風動,凝眸看眼小鬼,便面如古井地將宣紙置於畫几上。
相里康拾起紙箋,但見其上,除赫然峭勁的「聖人道陽,愚人道陰」外,還有以淡墨批註的篆籀絞轉的「老龜烹不爛,移禍於枯桑」,堪堪一句笑評。思量片刻不禁笑出聲來:「寫者意深,批者話妙啊。」隨後看向廉衡,也不祥究兩種字體分別出自誰手,只抄直問,「賢弟趕快起身,愚兄倒想與你討教討教這番見識。」
廉衡心說討教個屁,給我先討九條命再說。
明胤沒做吩咐,小鬼自不敢動。唐敬德瞥眼書紙心下瞭然,愈發地好整以暇。
明胤:「抬頭,說說所寫所批。」
一句話如赦天下。
廉衡直起身,斂衽長揖輕聲辯解,乍一聽真是個文化人:「此乃草民日前從萬卷屋順走,用作學生子抄誦經史的紙。無意瞥見上面高見,斗膽批註敝解。鬼谷先聖謀篇第十講到『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謀者所不用也。』旨在知人善用時,只有透徹了解一個人底細,此人才可重用,若對其毫無掌握,做大事時此人便不能托秘;而『是貴制人,不貴制於人。』講的則是做事原則,貴在主動權,絕非受制於人。小子以為,制人的第一步,首先要釣情,所謂釣情,釣的其實是對方的隱情。人心雖難測,但其『喜怒哀樂愛惡懼』七種情緒,總會在一定條件下顯露表達,一旦顯露,第二步就可察其言色對症下藥,藥引子一旦登對,必能達到操縱對方的目的;至於『聖人之道陰,愚人之道陽』,先聖的高見,旨在謀定四方時,智者秘而不宣而愚者大肆擂鼓。歷代君主所推行的大道大多是『陰』的,畢竟天地的造化就在於這高與深,但小子以為這並不排斥『陽』。畢竟一味秘而不宣,也非上上策嘛。以動制靜,反能讓人摸不著頭腦。比如……」小鬼突然停嘴。
比如什麼呢?比如世子殿下您的尊諱,明皇這般大肆鋪排,為的不還是有朝一日,潛龍飛升時無人因您身份不明而橫加阻攔?!為的不還是將您明著抬出來作為打壓太子的棋子?!看似愚人道陽,實則聖人道陽啊!
「比如什麼?」相里康全然投入到廉衡的干篇大論、雞肋薄知中,緊急詢問。
「比如,」廉衡撓撓額角,對自己的胡說八道生拉硬套施以深深鄙薄。瞧他脖子矮了半截,底氣漏了三斤,還非得將整篇言論說圓乎,也是可憐。「比如蜀魏爭奪漢中時,趙雲在別屯唱『空城計』,大肆擂鼓反讓曹操退不敢前。亦有曹操唱空城退呂布之佳傳,不一而足。可見這謀事定天,拔犀擢象,皆隨形勢變化發展。既可以陰制陽,也可以陽制陰,所以這『聖人道陰』等同於『聖人道陽』。」
待他說完,花鬼噗嗤笑出聲兒,調笑句:「哎呦,百歲生子,你還真是不容易。」
廉衡將餘光兒瞟眼花鬼,捎了眼明胤,勾頭訥言,偏相里康沒眼色地還在那一股勁吹嘆:「賢弟高見,一通言論竟將這陰陽互換互生。」
「尊兄過譽,這陰陽互通、乾坤共存的道理乃先聖們高解,草民不過小作引用。」說著低低嗽聲,餘光兒再瞟瞟不哼不哈的大人物家,略帶憚色道,「至於這批語,草民看不過是一序齒甚輕的小子,不懂謀變,單認了聖書里的死理罷了,當不得真。」
候在亭外的秋豪聽到此,不免腹誹:你寫批語時怎就沒想過自己是認了死理呢?!你可知我家主子的「愚人道陰」實則是暗指太子勾連馬萬群,朋結黨援敗壞朝風?!以及他私密勾結秉筆太監汪忠賢,濫用金翼盤查百官?!
未及秋豪心底剮完他,小鬼再次揪起嗓子自諷道:「而且,依草民看這小子不僅年歲不夠穩重,連同書法也是春蚓秋蛇。您瞅瞅,這一撇寫的多長那一撇卻見短,還有這勾提的,力度明顯不夠。寒磣,真是寒磣。」聽得花鬼直撮笑,秋豪則無語凝噎,廉衡貢獻完自戕戲碼后,又微微躬了躬身,便一寸一捻意欲將箋紙袖入口袋,孰料明胤先一步抽刀斷水,毫無情面得奪走箋紙旋即袖入自己的錦袍內。
廉衡心底立時颳起陣陰風,直吹得他自己耳鳴,哎,看來這篇是翻不過去了呀。
明晟見明胤異舉,雖作詫異終究未放在心上,只因他還未將廉衡揉進他高貴的眼眶裡,而花鬼唐敬德凡事講究個「眼不見為凈」,自顧自瞥著夕陽餘暉充當沒事人,唯那位子曰孟曰的相里康依舊蜜糖似的意猶未盡,繼續糾纏道:「四兩撥千斤,我倒覺得這評語極妙。」
不待他繼續,花鬼唉唉唉打住:「行行行了,哎呦我天哪,剛從儒父那裝了一腦仁『經筵』,你倆莫再開『日講』了,酸秀才,直說得我腦仁疼。」言畢招了招鄺玉,「鄺玉,把你家殿下黃蓋車裡藏著的瑤琴取出來。」
相里康:「百草權輿,曲水流觴。若非唐兄,還真想不起讓賢弟彈奏一曲,以洗雙耳呢。」
說話間,鄺玉已捧著一具古琴、一侍從端著張紫檀幾型畫桌緩步走來。相里康盛情相邀,廉衡下意識躲退,雙手連連抗拒,這才顯露出黃口稚子該有的纖弱顧悸。相里康見他抗拒樣子只作輕笑,花鬼則嫌棄萬分抬腳給他一推,孰料小鬼一個不穩當又直直往另側倒去。千鈞一髮間,被明胤巧捷萬端地擋住,沒躺其身上。廉衡後背著力那刻忙兔子一樣坐筆直,暗自慶幸:還好穩住了,若真倒向了那華衣錦服,他這粗布麻衣粘其半星子渾塵,讓自己賠件,賣了小大和大小也不夠賠啊。
「不若我先彈一曲,給賢弟開個彩頭好了。」
「好呢好呢」,廉衡縮脖縮腦跪蹭近瑤琴畫桌,豎起驢耳笑咍咍答應。
相里康岩岩若孤松,與東邊天新月遙相輝映,撩袖撥彈,端的是:陌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奇陰。能使瓊苞發,又令碧蘂生。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曲水流觴落英聲,當真應景,應心。
一曲罷,他正了正身看向廉衡坦笑道:「為兄已開了彩頭,賢弟莫再推辭。」
廉衡依舊搖頭如擺鐘,夾雜著奶聲奶氣的「嗯嗯嗯」推脫不就。彷彿那溪頭卧剝蓮蓬的垂髫小兒,十分趣味可愛,當真有了些他這年歲該有的樣子。
花鬼不免失笑,心想這多心眼小皮匠還有這乖覺可人樣!
明胤亦是挑眉:誠如小鬼剛才所言,「制人者握權也」,能夠牽制別人才是掌握主動權的人。也許自己稍加動用些資源便能夠輕易牽制小鬼,可他卻總有種反被小鬼牽著鼻子走的錯覺,這使他極度不適,亦不能容忍。
「兄長兄長,你能再彈一曲嗎?」
「哦?」相里康笑。
「小弟當真不會。家裡寒貧,尚且裹腹,榆木朽柴打做的琴具都買不起,何況這稀世瑤琴。」他講的雖是小白菜地里黃的恓惶成才史,卻不見一絲悲凄,彷彿苦日子是熬心熬膽的香蜜,可偏巧這副笑呷呷的神情讓在座幾人一時面色沉沉,而當事人卻依舊好脾性地在那脆脆道:「平日里盡忙著糊口養家奔波營生了,坑蒙拐騙啥壞心眼都使,還從未像今日這般明凈過。」
「還知道自己坑蒙拐騙老使壞心眼啊?!」花鬼倏然坐直,不再似尊醉玉頹山的卧佛僧,合上扇子就著他前闊腦又是吧嗒一聲。
「嘿嘿」,廉衡呲牙一笑:「我只坑蒙拐騙花鬼師兄這種人。」
「呵」,花鬼負氣不爽道:「爺哪種人?你給爺說清楚,俊郎?佳婿?君子?才子?高手?」
廉衡咯咯咯三聲笑:「您哪有那麼正經,『窮凶極惡、人面獸心、老奸巨猾、無惡不作、無可救藥』這五個詞里,您任挑一個哪怕全挑了都行。」
一眾轟然大笑,即便素來正經的太子向來寡面的世子,都好一通憋笑。不說這小鬼爪子利,春風明媚里言笑晏晏間,便能給人吃一整隻鱉。花鬼作勢要打他,太子咳了聲,辭色溫肅道:「你可聽懂了方才曲子?」
廉衡聞聲拘謹,再次繃緊心弦,福了福身子低言低語正經道:「回稟太子,草民並不精通樂理,但就其淵源略知一二。單說這琴,只在腰首凹進,通體純粹,應是仲尼式瑤琴。且說這曲,用意深刻,音韻凄愴,應是『墨子悲絲』了。」
「正是,正是」,相里康忙說:「賢弟既未曾碰過琴具,何以辯聽這曲?」
「小子八歲那年,迫於生計,曾在南充一州里做過一員外郎家的童養婿」,廉衡輕咳聲略作羞赧,「那員外郎是個風雅文人,日日吟詩賦酒,時時彈撥清弦,小子才得以濡染這妙音。」
「想不到賢弟如此艱坷下,竟能如此飽學,愈發叫吾相形見絀。」
「小子只是雜看亂看而已,並無規整體系,真真與你們論比,自知相去甚遠。」
「童養婿?!」花鬼滿面誚笑。
「喔,說俗點就是那倒插門」,小鬼斂起眼底深潛的那陰陰的一絲笑,心想既然這世子那狸叔,包括太子和敖廣,都想聞出他味探出他底,他不若成全了他們,讓這撲朔迷離的味道再濃烈些,讓他們在根兒上就尋錯方向,永遠別想知道他是誰!故而他立時作怫然不悅狀,氣呼呼道:「我爹現在還天天張羅著讓張撮合山、李牽線婆給我打問個富貴人家,尋個良家小姐將我入贅出沒了。嚇,上個月就讓金匠家的來看我牙口,這個月又叫來個碾玉匠家的摸我根骨。您們評評理,小子這身板,目前能讓小家碧玉們生出個胖兒子么?就不能容我再長它兩年么!」
落英亭一時死寂,不設防他摻葷話,一眾皆面面相覷。唯花鬼這廝很快反應,撐開骨扇嗤笑道:「是嘛?!那索性入贅爺爺家如何?爺包你錦衣玉食榮華千年。」
唐敬德本作詐唬,意欲看他吳牛喘月的驚厥樣,可惜了小鬼完全不是吃素的,他可最擅以毒攻毒:「入贅兄長家也不是不可。」廉衡甫一接話,相里康白淨面皮直接被畫了朵桃花上去,太子和明胤亦收緊眉目。
游神修眉一挑,滿臉哂笑:「你可是有何特殊要求?」
還特殊癖好特殊口味特殊姿勢呢!
廉衡似笑非笑:「情人分兩種,『情之正者』與『情之淫者』,兄長若不是真裝斷袖,那就只能是後者了,那我必是前者。您喜歡逢場作戲,奈何草民是個三貞九烈的主,追求個海枯石爛!假若您招我入府,卻又繼續在外頭玩那些虛凰假鳳的遊戲,我一旦醋海翻波可是會拚命的,到時候怕您吃不消啊。」
一席話讓亭外的鐵血男兒們嘴都歪到陰溝。雖都對唐敬德好男色之事有所耳聞,但不論真假,從不會拿到明面上說。一是不敢二是不恥。這小子今日也忒放肆了些,不僅明說還當著花鬼的面挑破,更是當著太子世子的面談論這離經叛道的狹邪之事。果真序齒太輕,不知腦袋金貴嘛!
唐敬德沉寂片刻仰天三聲笑。廉衡吐吐舌頭作個鬼臉,慨嘆跟游神切磋毒功真是件開心倍常的趣事。相里康大窘之後見二人不過是胡鬧玩耍,自失一笑想自己有些反應過大,明胤和太子亦輕喘半聲。哎,這些個淑人君子,正派到俏麻子家門口的大黃都想笑,便是二人真作「郎情妾意」,又沒讓他們琴瑟恭喜,一個個憚色鄙夷是為哪般?!
太子恢復溫色,看眼廉衡將話頭再次拉回到雅曲里:「你對這『墨子悲絲』有何見解?」
廉衡:「見解不敢,就是覺得這人心似絲麻,亦不可不慎。」
相里康跟嘆:「確實,這潔絲染色,不可不慎也。」他對廉衡忽而幼稚忽而深遂的無縫切換驚異又無奈。但因初次見面,不甚了解,只能默默承受著其的千變萬化。
明胤忽問:「依你之見,人心當如何?」他倒很想看看小鬼還能有幾副面孔,水能有多深,又有多會裝。可這問話嚇得瘦腿縴手的小鬼一個寒顫,想這明胤世子,暮氣沉沉凌寒獨自開,擅長寡言寡語更顯深不可測,當真與自己論理,不免著慌。不說這謀大事者,靜不漏機屯雲雷,面若平湖卻早用七竅玲瓏心將你品摸個透。想來先聖秘而不宣的「聖人道陰」,真不是徒然流傳千年啊。
廉衡忙福了福道:「回稟世子,墨子先聖因見染素絲者,乃嘆『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而己則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小子敝見,想這五入五色著實可怕。人心雖七竅玲瓏,卻敵不過那慾海浮沉,唯有守顆真心。不論要成就什麼利用什麼,只要時時記得自家章法墨線,不逾距到不該深陷的泥潭裡,那點點心眼就始終是乾淨的。即便染色,也染得個乾乾淨淨,一枝獨秀。」
明胤直盯著他。想來他只大他五歲,卻愈發覺得心眼與伎倆未必如他滿貫。少小年紀,恍惚間像個滄儒。想必經歷的苦楚磨難比他有多沒少,不覺心軟下來。且看他後來如何,若能收入囊中為他所用,共謀大事自然最好;若是不擋他路,權且互不相擾;但若是攔路虎,也莫怪他送他去祭刀。
相里康再欲說話,唐敬德急急阻攔:「停。你們這些個鴻儒飽學,能不能不再論雜古今!悠悠閑閑品品茶,看看夕陽西下不能行?」說時踢廉衡一腳,「你,小東西,再敢掉一次書袋,爺把你綁了當馬糞,埋樹底讓它們提早開些個花出來。」
廉衡嘻咪一笑:「我也不喜當兩腳書櫥,臭酸臭酸的。」
相里康想說甚終究沒再問出來,花鬼踢開他將骨扇別入玉絲腰帶,落座瑤琴前,抻抻廣袖沖廉衡拋個媚眼,斯斯文文句:「爺給你彈首『艷詞淫曲』,漲漲見識。」
閑磕打趣間,聽著靡靡之音廉衡竟作離魂,心下不住思量:大樹果然不好傍啊!這太子乍看清風徐來,實則外寬內深,不好對付。而這世子,本就神秘莫測,既不似太子那般內峻外和,也不似花鬼那般情緒極端。端端這沒情沒緒無山無水,以及引而不發的沉斂最難琢磨,也莫名讓人心懼。不若打個比方,你替他擅自鴆殺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興奮不已跑去要恩賞,他微微收笑,命秋豪端來的不是一杯鴆酒就是一縷白綾,再不濟他會讓施步正把你剮了喂狼。想到此,廉衡不覺一顫。再想這朝堂之外的東宮、世子府,尚且陰翳遮天,那廟堂之內百家明懟、千家暗鬥的朝局更是厝火積薪。自己本該謹慎為人,將養幾年再說的。但他既然浮水而出,斷沒有再吃秤砣沉回湖底的道理,因而無論如何,他都得迅速抉擇一個靠山,不容絲毫猶疑。
神思飄忽間,瘦臀突被花鬼猛踢了下:「愣杵個樣!該不會聽得直想那紅酥手美嬌娘了?!」
「鶯歌軟玉,溫柔鄉英雄夢的,不能了還?!」廉衡回神忙作掩飾。
「還未知賢弟名諱呢?」相里康見二人又開始打牙配嘴,摁摁眉心忙引開話題,生怕他倆再作渾油餅高談柔香糜玉。轉念慨嘆,今日不僅聽了些學問還看了許多開心笑話,倒是很解放心靈。
「喔」,廉衡詞氣正派道:「小弟姓發名財」。話方脫口唐敬德就一聲嘲笑,廉衡掃眼他,回過頭不巧又對上明胤靜水流深的目光,迭忙吞咽口口水。
「發……發財?」相里康訝然,「賢弟這名,當真是……雅俗共濟!」哎呦個娘咧,他還聽真兒去。「那賢弟這臉上的傷,是?」
「胎記。」
「胎……胎記?!」相里康再作訝然,「賢弟這一臉的胎記,還真是……方圓殊趣,匠心獨運。」哎呦個娘咧,他再聽真兒去。
廉衡與花鬼立時笑作一團,各自揉著肚子,施步正憋笑憋得整張臉都成了豬肝色。廉衡快笑岔氣時,見太子、世子二人極力綳著不漏笑,忙忙抿了抿唇坐端整,左手將右手掐三下,右手再將左手擰兩下,才將笑意盡數吞沒,眉眼低垂乖乖順順。花鬼「哦」「哦」舒展了幾口氣,擦掉眼角擠出的一點淚,看著裝成綿羊的小東西,忍不住給了他一腳,道:「相里兄,這一腳權當替你報仇了。」
相里康早已反應自己已被他戲弄,奇怪的是,竟未生一丁丁氣,反而跟著他們失笑了好一會,一笑廉衡鬼精,二笑自己的單純老實。
明晟輕咳一聲,看著菩薩低眉的乖狼崽,突然發問:「小先生如此博學,為何不早早參加鄉考會試,再入殿試,取個功名,為我朝捐智效力呢?」
「太子過抬。草民亂看一通,本無章法,拂敢考取功名。」廉衡慚愧回稟。
「嗯,你確實年歲尚輕,不若再將養兩科,待得十七八九筆掃千軍時,再作朱衣點額也不遲。」明晟說時淺笑:「策名就列,你能為我朝獻計獻策,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不覺戌時日暮四野昏濁,鄺玉過來同太子耳附一句,太子昂首坐正,緩緩道:「今日且到這裡,待今科殿試結束,若出宮能再得見小先生,自當論詩暢飲。」眾人聞之攝衣起身,相互拜別登車離去。
廉衡拉住花鬼,瞥著世子府遠逝的馬車做賊心虛道:「師兄,那紙,可是在座哪個大人物家的?!」
「你猜呢?!」
「大人物還去買耗子皮?!」他一臉匪夷所思又滿臉鄙視嫌棄。
「誰說去那非得是逮耗子?!」
「哦!」廉衡千回百囀明白人。
「哦什麼哦!」花鬼狡笑:「趕明兒爺帶你到那萬卷屋二樓,開開眼,看看什麼叫別有一番天地。」
「嗯嗯嗯」。
見他點頭如搗蒜不帶一絲劇毒,唐敬德嗤笑,再看著遠處已揉作一個小黑點的世子府香車,無奈罵道:「小東西,批註是你寫的吧?!以你靈性,早猜到是誰的高論了,否則你會煞費苦心磨破嘴皮篡改鬼谷大聖的見解?!將那四兩撥千斤的笑評譴責的體無完膚?!」
廉衡訕訕:「師兄也聽出來了?」
花鬼吧嗒敲下他前腦門:「你真把爺當成個狎優挾娼的登徒子,除了吃喝嫖賭大字不識二錢?爺也是通經通史之人好么,腹內沒有一千也不敢稱作『京城五俏』。」廉衡縮脖吐舌又作討巧賣乖,暮色四合唐敬德便命他快些回去,剛走出二三步就聽他頗具兄長風範教訓說:「小東西,以後還是當心著點吧。不管在太子面前還是世子眼底,都少使點心眼,當心他們剝你皮。還有,那日當街攔架,免不得京城四霸尋你麻煩。世道再明,尚且講『民不跟官斗』,況這年頭明裡藏暗,嘴巴能短莫長能鈍莫利。」
廉衡聽罷笑成片弦月,深深作揖:「我與敖頃兄長說我沒看錯人,他信我,我更信我眼力。」花鬼聞之,嘩啦撐開骨扇「嘁」了聲登車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