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狐擺尾
涌金巷生意喧囂,人流奔急。粗粗一看,萬頭攢動雜亂無章;細細一瞧,攤販遊客你來我往。春闈迫近,街道上不時穿梭有進京趕考的舉子,百姓們忙裡偷閒瞧望眼這些個「天子門生」,唯盼幾個真心真意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出來,佑我大明國泰安康。
廉衡凝望著街口,心事重重神情灰敗:想這京都繁華表象下,早已是百家爭鳴、萬花齊放。敖馬黨爭日趨嚴重,大明寶鈔鋪天蓋地,四海名禁實不禁,黃淮水患日洶湧,北有韃靼威脅,東有倭國覬覦,西南又有前朝餘孽盤踞。內憂外患下,呷妓優伶之風卻盛,而諸官不以賣官鬻爵為恥,反以積銀藏金為榮。實行「鈔法」的意義與作用早就名存實亡,百姓叫苦連迭,民業日漸凋敝。十幾年前父親大人無奈之下,夥同戶部戮力推行的「銀鈔兼用制」,隨著他的消亡,如今一再倒退成「錢鈔銀兼用」這更為荒誕的毒瘤,他又該如何阻止這爛瘡蔓延呢?他是如此的勢單力薄,自保尚不能,遑論保萬民!
一想到此,他小臉就蒼茫如雪,神情就寒如冷灶。
恰逢兩二八嬌娘過來買帕子,偷看眼敖頃滿是害羞,偷看眼廉衡只恨他絨毛未退。挑挑揀揀,忸怩作態了半晌才買走兩條鴛鴦娟,廉衡從袖兜里掏碎票子找二人錢時,不覺摸到早晨袖入口袋的那張紙,倏然兩眼放光:怎就忘了,這背靠大樹好乘涼啊!騎老虎的會怕他騎毛驢的?!
待她們走遠,推推看書入定的敖頃:「兄長,我有事稍作離開,你在此幫忙看著,待我回來再同去弘文館。」敖頃深知他心事濃重,但從不多問,如常緩緩點個頭便由了他去。廉衡加緊步子,時跑時走不消一炷香便來到萬卷屋。
甫一進門,萬銀驚著兩眼珠子,口裡直碎叨叨念:「哎喲喂,我的個小財神爺爺,你竟這般神速,寫完了所有燕……」不待他講完,廉衡已疾步拐進暗閣,將頭頂銅鈴搖響三聲,徑自往地下密室去,萬銀看著一閃而逝的背影合上愣怔嘴眼,滿面無奈,「怎就沒一個好好搞學問考功名的,儘是些城狐社鼠蠅營狗苟之輩呢。不是抱月樓喝酒聽曲兒,就是春林班揉弄男伶,世風日下哦。」嘆息完兀自干自己事去了。
廉衡進到密室,敲門入內,堂前櫃檯上只站著個神情睏倦的夥計,燈火昏黃燭影幽若,他咳了聲走近,懶夥計熟視無睹。他知曉這裡的規矩「看人看心情」,所以他既無需夾緊尾巴顯得太懦弱尿包,也無需胡攪蠻纏猛張飛。便氣定神閑地靠櫃檯外,從袖兜里掏出兩貫寶鈔,放櫃面上佯充小大爺,道:「買兩條消息」。
「只收銀」,懶夥計仍舊視若無睹。
「嘿」,廉衡嘻喇喇道:「這寶鈔呢,是樓上萬銀結給小子的,您要覺得賤薄,可以問他換白銀來,你們一家子不至於說兩家子話吧。」
「鈔不夠」,懶夥計用算盤將寶鈔推遠三寸。
「嘿」,廉衡再嘻喇喇道:「不夠問萬銀要啊,小子當提前預支了代筆銀。」
「想剝什麼蟹?」懶夥計終肯賞摸他半眼。
「明胤世子和……」廉衡見懶夥計神色陡然凝立,旋即停嘴。思慮間門帘已被掀起,勁步走出位神采飄然、白髮朱顏的老者,人稱狸叔。
「小先生與我到裡間敘杯茶如何?」狸叔拱手相邀,言笑自若。
廉衡多少來過幾回,自然知曉這位「陽春白雪」。不過依老先生超然獨處的性子,他這種世俗井民當真入不了他尊眼,尤其他這號買不起消息還常常溜進來想打擦邊球蹭聽消息的窮秀才,更遭人厭賤。今日拱簾相邀,只能是自己要剝的這個「蟹」來頭太大味太猛。廉衡笑比河清揖手還禮道:「能吃碗老先生的茶,裡間就是有毒蛇猛獸學生也甘心情願。」
狸叔一怔,立時朗朗失笑:「小先生開的手好玩笑,倒不失為痛快人。」
廉衡坐定,略啜口茶,時間金貴心知浪費不得,又不喜被人觀察品評,便快口快心道:「老先生只消說這第一隻蟹能不能剝。」
「本店規矩,皇親國戚一概不剝,小先生難道不知?」
「知道啊」,廉衡狡笑,故作皮皮嘆息樣,「本想趁店夥計打盹,迷糊間給些個平日不給的鐵皮蟹,孰料帘子后還有您老坐鎮啊,這如意算盤就撥不響咯。」
狸叔淺淺失笑:「不知小先生想剝的另一隻蟹是?」
廉衡烏珠一轉,正經顏色道:「學生忽然改變了主意,另一隻鐵殼蟹也不吃了,與老先生作個交易如何?」見狸叔眸色疑慮,廉衡不防大膽道:「昨日有個不知死活,在抱月樓門前吊嗓子鬼嚎造口孽,招惹了四惡棍,驚擾了踏月閣潢貴,想必先生已知曉,學生不巧正是那鐵嘴鋼牙的『鬼難纏』。想著近日可能有各色人馬來此勘探我廉某人底細,以是想與先生作個交易:我問先生一個問題,先生若能如實回答,學生必如實回答先生問的三個問題。只賺不賠,老先生考慮一下。」
「老夫若是不考慮呢?」
「一夜過去,老先生可有查出我什麼名堂?!」
狸叔又是一怔,旋即笑容深遠地捋著鬍鬚道:「若小先生問老夫個見血封喉的問題,就怕是只賠不賺咯!」
「老先生放心,學生要問的絕不摻毒。」
狸叔思慮再三,捋了幾番花白鬍須方沉聲道:「小先生請問。」
「世子潛龍在海,學生只想知道,這海里,會給左相他們留廟嘛?」
廉衡直盯著狸叔,狸叔亦直盯著他,眼神互不相讓。老先生突然明白,秋豪昨夜親來吩咐任務是為何了:這小狐狸當真不能因年紀小就先作輕視,他不僅是潭水,還是潭深水。狸叔呷口茶,從容不迫道:「海是乾淨海,只留乾淨人。」
廉衡如釋重負,笑比春山道:「謝過先生。三個問題,學生必如實回答。」
狸叔看眼他,一時捏不准他脈。幸好昨夜已將他琢磨半宿,今日既問就挑那些疑惑最大的問,不信撬不開條縫,想罷便毫不客氣道:「令尊曾身居幾品要職?」
「超品以下二品以上。」
狸叔聽罷,直覺這小子賊的很,話是真話,乍聽之下範圍倒窄可細細品磨,這中間卻有很多個品級官員供篩查。思慮再三,問了個看似簡單卻更加奸滑的問題:「名諱附帶的生辰八字可有一個摻假?」
廉衡聽罷失笑,這老狐狸一個問題卻想套出幾個答案,好在他窮大方慣了,索性買一贈三,一連回了他幾個其他答案,省他浪費機會問些個沒深度的,便再次笑如春水道:「學生剛出滿月爹爹就賜了我這大名,至於生辰八字、出生地、生長史、祖籍、恨誰、想弄死誰,與先生打探的分毫不差。」
狸叔臉色漸深,好嘛,這小子搖頭擺尾,分明在欺負他、誆他,可恨的就在於他說的也全是真的。但襁褓取好的就一定是真姓名?若有隱情,尚在娘胎里都要給他先立個假名!至於其奉送的其他答案,自己本就不能完全肯定,小子既然自招,自己受點欺侮也就罷了。可又立時氣血上頭,想這隻剩一個問題可問了,若自己再套不出他藏肚裡的那些個牛黃狗寶,枉人稱他為老狐狸。思忖良久,才慢悠悠道:「令尊因什麼案子遭了貶謫株連而今你們又想做什麼?」
「任何大案要案都圍著『權錢』二字轉悠,至於我想幹什麼,您只消告訴買消息的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廉衡答畢,笑容憨掬收緊狐尾,恭恭敬敬向狸叔揖手道別。
剛掀起帘子,就瞧暗道里走來位眸若清泉、面如冰霜的持刀女俠。蜂腰鶴腿的寒面美女將那把幽冥刀往櫃面上一拍,咚嚓一聲,便聞她冷冰冰地不容討價還價道:「一個『無間門』秘密換你們兩個『烏頭刺青』的秘密。」
「不換。」懶夥計用算盤推開那劍。
女俠咚嚓一聲一拳敲櫃面上,再次清冽著聲音說:「一個『無間門』秘密換你們三個『烏頭刺青』的秘密。」
狸叔聞言再次挑簾而出。
廉衡心下思量「烏頭刺青?什麼鬼?」轉瞬卻佩服這烈女子豪氣雲天,牟足勁在邊上「嘖嘖嘖」,正張雙耳朵準備免費聽,孰料女俠刀槍劍戟般的眼神直接瞟殺過來,嚇得小狐狸鞋底抹油溜之大吉。直出了萬卷屋方重重嘆氣:哪怕自己只懂些個三腳貓功夫,也能在小大、大小跟前耀武揚威一番啊!那倆小兔崽子愈發不把他這大哥放眼裡了啊!慨嘆一陣,看眼天色,流星趕月般地望涌金巷口奔。
敖頃已收好攤面,玉立巷口靜候著他。待他奔來也不多問,只默然掏出一小瓶剛買的潤嗓子丸藥,遞他水筒叮囑他多喝口,強行教他歇了兩刻鐘才奔往弘文館。
施步正一路緊跟不輟,待二人鑽入城東杏林里,才轉頭踅往世子府,將狸叔剛給他的信送給秋豪后,又抬腿飛往弘文館,監督小狐狸舉動。想這好漢就是好漢,堪比赤兔良駒,日行千里也不累。
秋豪眉目幽深,思緒紛繁。近玉似玉,他還真是愈發像他主子了。他對廉衡敢去地下密室的事,既驚異也釋然,但對他去套主子的底細不由凝眸:他意欲何為?狸叔信里依舊無甚重要內容,小鬼底細還是那些明面可見的。包括那瞽目老爹,單知其有些身手,旁的一概不曉。小鬼想弄死左相,可左相仇敵沒一千也有九百九,他要從哪入手才能捉到這隻鬼?!
秋細心千思萬想,包括他那位主子如何地神謨廟算,也絕料不到,這位瞎眼槁木的老先生,竟是那早年被前太傅傅硯石救起的綠林好漢;更不會料到,這心思詭譎的鬼難纏與前太傅真正的隱秘關係。
論起前太傅「傅硯石」,那可真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
老話講,月無常圓,人沒完滿!偏這正一品當朝紅人,與今皇又師出同宗,皆是鴻儒「崇門」老先生得意高足。不僅甚得明皇恩寵信任,更是目窮萬卷才壓千人。偏偏又卑以自牧禮賢下士,堪堪一個完人。當年他相助明皇,力行「鈔法」,完善銀鈔皆用制,學比山成、辯同河瀉;又助明皇仿六卿制、升六部序,遏制『左右相』大權獨攬的朝局,明經擢秀、光朝振野。得百姓擁護,遭奸佞恨憎。年近不惑,才安家置宅迎娶一梳雲掠月蛾眉曼睩的摽梅女子,閨名林昭。十四年前林氏身懷六甲,大夫斷說乃一文臣武將,這太傅給將出虎兒取名鈞預,意出「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以此寄化他一腔心愿心事。
可人有完滿,月卻無常圓!傅鈞預滿月筵前夕,傅氏闔門火葬,數日後客死南境的前太傅,兜頭被潑個「肆奸植黨、亂臣賊子」的滔天罪名,闔門死不足惜。明皇八百里加急降詔,敕令離奇大火無需調查。以是泄燭澆油的大火燒了兩天兩夜后,滿園焦屍卻無人敢埋,最後在漫天大雪裡泯滅成一片寒灰。天理昭彰,自有忠良陳情鳴冤,然而站出來辯護的或斬或貶,不足月余,便沒人敢替那一大家子鬼討個「冤枉」來。
捻指日月,十四載寒暑。想來這奸賢好惡,盡由那皇天后土品評。就說這廉衡,十三歲去年,已貫串百家滿腹經綸,頗有前太傅氣韻風姿。彷彿那冤死異鄉的銀魂雪魄,飄越關山阻隔,附到了這孩子身上。他瞞著老先生,悄摸參與童試、府試,做了個小秀才,又在去年入了鄉試偷摸著做了舉人。少小年紀八股取士一路順風,除卻那衝天學問,還得多虧暗裡幫忙打點試官、資費資財的「活菩薩」。這菩薩推磨碾米指點迷津,使他去年打定主意來這京城是非口、朝天官宦地,攪弄風雲。你道事出有巧物有必然,天降好人?不過是暗鬼再次編網下陰棋罷了!
老先生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來,攔又攔不住,便靜隨天意萬般聽憑造化。合家打疊包袱,於去歲春動節氣搬來這京都首善地。原以為日子會這樣順風順水淌過去,然彈指一年,他就招了不該惹的人。廉老爹握在手裡的藜杖能不重重地往地底杵三尺。
然這一心想把陰天捅個大窟窿出來的鬼難纏,此刻正劈叉似的一步步望弘文館奔,罥煙眉擰成個川字,心一橫,就這麼開始毫無忌憚地招三惹四。他只想著今天下琴瑟不調,需有人站出來改弦更張,卻不知過度心急等同於揠苗助長。好在,世子府的沉檀凝香靜水流深和弘文館的德高望重宿儒大賢在不久的將來捆縛了他手腳,令他在心智未熟之際,認命似地乖乖埋進了書堆里。
施步正風雷火炮仗,不足一炷香|功夫就返回弘文館,灰喜鵲一樣落樹條上,摘了片新葉噙嘴角,就細犬似的盯著從遠處挪來的一低一高:一個急驚風一個慢郎中,並一塊畫面詼諧溫馨。草莽斜吹一口氣,吹掉那片新葉子,想自己都打了一個來回,短腿還在那風風火火急行軍,不禁夯口嘲笑:「腿短,致命。」言畢再扯片新葉噙嘴裡,羊氣十足。
因弘文館坐落城南面東的一處僻靜地,從面西的涌金巷到此,至少得兩炷香功夫。廉衡忙於生計向來兩腿生風,儘管明面上還瞞著他爹,出來整日,聽課前後不去賺兩個卦錢賣幾個荷包綉帕,頗有種「坐吃山崩」的危機感。「一飲一啄,皆思來之不易。」這是他養家有道的絕學,也因此廉家堂上下四口子才不致斷米斷炊,也因此他走路真似個急驚風。
敖頃長他四歲,男兒身量本就高峻,腿更是長他一截子,可跟他身後,走得從容些竟被活生生拉開一尺。看著那近乎劈叉的瘦腿薄肩,敖頃心頭不由生起絲心疼,遂疾走兩步拉住他道:「慢些走,當心吃了冷風。」
「吃壞了剛好,正巧老頭不稀罕我,成天攛掇我去給員外郎倒插門。」
「莫亂說。」敖頃手覆他後腦上,嗔笑句。
廉衡也未多言,只顧擰著眉心往前走,想萬卷屋探來的消息應該是沒錯了,這世子還算個正派人,比起昨日在抱月樓作壁上觀的太子爺要正派許多。但如何攀附上潛龍並借其勢力,搬倒想搬倒的奸吏,絕非易事。主動接近,還沒近其三米就會被秋豪施步正一掌震碎心脈;毛遂自薦,寫封信剖白他甘入世子幕府當個智囊的心跡,怕信沒進去狗先放出來。他現在三斤還是八兩,不用撒溺自照,瞥眼日頭下灰薄影子便能掂量權衡。
削尖腦袋謀來算去,只有今科考取功名、少年發魁這一條路,水通不壅。心事重重間,腦後那兩根月白束髮,跟著風有一下沒一個的掃青俊手上,競叫敖頃發了點慌,心神不穩,腹內不禁敲鼓:他莫非也學了那唐敬德,倚偎優伶**,傾心龍陽之好?這可真羞煞祖宗靈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