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後的木槿仰麵看著房頂的吊燈,她眨了眨眼睛,被突如其來的回憶充斥的萬分唏噓。
那個一門心思在樹下等人的小小身影。
第二天,她沒有等到那個自稱是自己叔叔的人。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她一直沒有等到他。
直到五年後,她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被蚊子街和樊正梅打磨的市儈又圓滑,可以很輕易的和陌生人熟絡起來,卻永遠保留著防人的心思。那一年,借著蚊子街試改的機會,她開始在嚐試練攤賺錢,每天早上要去批發市場上貨,傍晚要去街口和人搶位置。
一次深夜,她準備收攤,回頭的那刻,冷不丁的看到了他。
她差點沒有認出他。
他有些佝僂了,身形遠沒有小時候看到他時挺拔,頭發和胡子都留的很長,髒兮兮的層層疊疊搭在一起分不清楚,那些毛發遮擋著他發黃的皮膚,更顯得老態的厲害,他裹了件半舊的軍大衣,邋邋遢遢的,黑色的鞋子上全是土。
“叔叔……”
是木槿先開口喊的他。
對方變化太大,木槿不自覺的開始想象這些變化的原因。看到他的刹那,她的心裏還是生氣的,她曾在幼年發誓說再也不想看到他,但是在視線相遇的那刻,她就已經原諒了他。
男人看著她半天,喃喃的說。
“小木……”
不是婷婷……
木槿皺眉,站在原地待了半響,卻沒有說什麽。
叫小木也對,畢竟她現在已經不叫婷婷了。
男人幫她一起收了攤,把大麻袋搬回院子裏。放下東西,男人轉身要走,木槿叫住他,語氣不明。
“叔叔……你要去哪裏……”
男人沒回答,卻也沒有再移動腳步。
木槿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歎氣,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說。
“如果你沒有要緊的事,願意留下來幫我嗎?”
第二天,趙漸宇來找木槿的時候,在她們家的老院子裏看到了正在收拾東西的大叔,還以為這是木槿由於同情放進門的拾荒者,可是觀察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看這個拾荒人的動作不像是在撿破爛,而像是在幫木槿收拾夜市要用的東西。
他神神秘秘的靠近木槿,用眉毛挑挑自己觀察的方向。
“小木,這人是誰呀?”
木槿正在做賬本,頭也不抬的回答。
“長工。”
“年紀這麽大的長工?!”趙漸宇誇張的搖頭,不可思議的問:“小木,你沒病吧?找這麽個人做長工?陪你擺攤嗎?就你那小本生意,真把自己當老板了?還雇起夥計來了?”
聽趙漸宇這樣說,木槿不樂意的偏開頭,甩給他兩個大白眼,隻是扔下一句話。
“少廢話,對人家客氣點,以後見麵喊‘叔叔’。”
趙漸宇嫌棄。
“要喊你喊,別算上我。”
第二次見麵之後,男人就算在木槿的院子裏住下了,朝夕相處的,木槿開始旁敲側擊的說起男人的頭發和胡子,其實隻要修剪得當,人起碼不會顯得太落魄,可是木槿說過幾次後,男人都無動於衷。
木槿不太明白,叔叔明明長了張非常漂亮的臉,為什麽偏偏喜歡收拾成這個邋遢樣子。她開玩笑威脅,說如果男人一直留著胡子,她就不能喊他“叔叔”了,因為顯得自己年紀太大。男人沉默不理她,木槿堵著一口氣,索性開始喊他“大叔”。男人倒是無所謂,喊什麽都答應。
一來二去,這麽多年,他就真變成“大叔”了。
木槿又把自己拉回現實裏,她煩躁的在床上翻了個身,改成臉朝下趴在床上,晃動著小腿肚子。
木槿頭疼的思考著剛剛趙漸宇的話。
其實趙漸宇說的沒錯,她也有發覺。
大叔對那個黑衣男人有些過於關心了。從他一言不發的幫木槿綁人開始,就變得很奇怪。
而那個男人,在她進門後,問的第一句話是……
是你綁的我?
他是在問她,語氣中卻透出狐疑,那是一種本能的否定,他非常確定自己的答案,才會試探的問出那句話。
可是為什麽呢?
是怎樣的篤定,才能做出這樣本能的否定?
木槿歎了口氣,閉著眼睛放鬆自己,泡澡之後的身體鬆散舒服,她打了個哈欠,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裏。
很久很久,再次睜開眼睛,房間裏黑漆漆的,耳邊隱隱約約能聽到曼妙的歌聲,木槿粗喘著氣,讓自己的大腦漸漸清明起來,她歪了歪脖子,在心裏模模糊糊的想這裏是在哪裏。想了想,得出了答案,木槿一個激靈從床上爬起來,她慌忙的在床上找自己的手機,撩著眼前的碎發看時間,已經下午7點了。
她竟然睡了這麽久……
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木槿急急忙忙的衝到三樓看情況,上樓梯的時候恰好碰到阿翔和小六。阿翔正摟著小六的手臂,一臉諂媚,帶著他往外拐,嘴裏還振振有詞。
“以後就來二樓上廁所不好嗎?我們一起噓噓,多親密啊。”
小六冷著臉掙紮,卻擺不脫阿翔這隻八爪魚,他嫌棄的抬頭,剛好對上木槿的眼睛,木槿心裏正惦記著樓上,對他們點點頭,抽身上樓了。
三樓的走廊裏空蕩蕩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木槿停了停腳步,收了聲音朝衛生間走去,門上沒有窗戶,她看不到裏麵的情況,貼著耳朵聽,也沒有什麽聲音。
木槿小心翼翼的離開那扇門,轉身去大叔的房間。
推開門,她看到大叔又盤腿坐在電腦前。從她的角度看,剛好可以看到右上角的那格顯示著三樓的衛生間。木槿眯起眼看的仔細,那個黑衣男人還是原來的姿勢躺著,似乎連動都沒有動過,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三樓的衛生間什麽時候也裝上攝像頭了?
木槿不動聲色的走近,停在大叔身後。大叔沒有回頭,卻知道她來了,他輕輕的叫她。
“小木……”
木槿嗯了一聲,雙手扶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還盯著電腦屏幕。
“他就一直這麽睡著?”
大叔點頭,回頭看她。
微弱的白光前,木槿的臉看不真切,像是被印上了一層紗,大叔麵無表情的打量著她的神情氣色,片刻後又回過頭去。
他語氣淡淡。
“小木,這三天不要去找他,也不用送吃的。”
木槿挑挑眉,回應說好。
其實她也是這麽想的。
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那人落在她手裏,肯定早就全麵戒備的要和她玩兵來將擋。她做不到幹幹脆脆的殺了他,卻可以鈍刀子割肉的晾著他。
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大爺樣嗎?
那就等等看,餓三天,看看最後誰才是大爺。
隻是這個想法在實施時卻沒有那麽得心應手,木槿總覺得心裏有東西惦記著,臨睡前會想著樓上,早晨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也是想著樓上。她這些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耗在三樓看監視器,那個男人的耐心出奇的好,不說話,不急躁,連動都不動一下,像是死過去了。
木槿支著頭算,已經三天過去了,那個男人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
不會真的死過去了吧?
她皺著眉看電腦屏幕上的黑色人影,思考著自己的做法*會不會有什麽不得當的地方,正想著,聽到了輕輕的推門聲。
是阿翔。
他推開了門縫,賊頭賊腦的把上半個腦袋伸進來,身體卻還留在外麵,也不進來,眼珠四處瞟著。
阿翔的樣子太滑稽,木槿被逗笑了幾分,勾著嘴角看他。
“改行做賊了?”
阿翔對著她光動嘴不出聲的問:“老板娘,大叔在嗎?”
木槿搖頭,也對著他光動嘴不出聲的回答:“大叔出去鍛煉身體了。”
這些天早上,大叔總是趁她來看監視器的時候去院子裏打一套拳,時間比往常要長,似乎有加強鍛煉的意思。
一聽大叔不在,阿翔鬆了一口氣,連忙推門進來。他伸著脖子把眼珠子糊在電腦屏幕上,搖著頭撇嘴。
“老板娘,這人都躺幾天了?不喂飯行嗎?不會死了吧?”
木槿沉默。
也真是巧了,阿翔問出的剛好是她正在疑慮的。
看著視頻裏的人,男人被鋼鏈五花大綁著,歪著頭,閉著眼睛,確實像是死了。
隻是想了片刻,木槿還是搖搖頭,她默默地看著視頻對阿翔說。
“……放心,他不會死的。”
阿翔不信,遲疑的說。
“老板娘,那個人……已經三天沒有喝過水了……”
是啊,已經三天沒喝水了,卻沒有聽他主動呻吟或者求饒過一聲。
木槿也在心底擔心,她害怕這男人就是打定心思要和他們耗著,拿命擺出來陪他們玩。這樣是最壞的情況。倒不是真的怕他死掉,從把人綁回肆酒的那刻起她就做好最壞的打算了。隻是,她還什麽都沒問出來,心裏彌漫的疑惑還都沒有得到解答,他不能就這樣死了。
“阿翔,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耐得住。”木槿抿了抿嘴,冷眼看著屏幕,像是在給自己做決定:“再等一天,再耗他一天。”
第二天清晨。
吃過早餐後,木槿特意去吧台給自己做了一杯果汁酒,慵慵懶懶的紮著頭發,穿著短褲和小背心,推開了三樓衛生間的大門。
逼仄的空間悶熱,味道也不太好聞,木槿沒有進門,隻是背靠在門框上,端著玻璃杯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
“早上好。”她笑著對他說。
男人沒有回應,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沒有醒。隻是木槿眼風一掃就看出端倪。因為幾天的斷水缺糧,男人的喘息變得起伏明顯,在她對他說完“早上好”後,他的喉結開始微微顫動。
起先在視頻裏看不到這麽多細節,如今近距離的俯視,倒讓木槿的心裏多了幾分勝算。
不理人是嗎?
木槿在心裏冷笑。
故意把動靜做大,轉身要出門離開。
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沙啞異常,帶著怨氣。
“我還以為……你就打算這樣把我弄死了……”
“就這樣弄死你?”木槿停下動作,回頭眯著眼看他,她輕輕地抿了口杯裏的酒,似笑非笑的說:“嗯,聽起來也不錯。”
男人支撐著後腦勺想坐起來一些,卻因為脖頸間的牽製直不起身,他勉強撐著脖子,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
“你把我綁來,就是為了弄死我?”
“不然呢?”木槿居高臨下的淡笑,眼神裏帶出幾分狠意:“一個半夜三更不請自來的醜男人,我不該弄死嗎?”
男人愣了愣,皺起眉頭,本就分明的顴骨變得更加明顯。
“我隻是有些奇怪。”木槿離開門框,前傾著身體,盯著他的眼睛問:“你既然進了我的屋子,怎麽沒順便去臥室逛逛?”
“原來是因為這個……”
男人感受到木槿的目光,索性閉上眼睛,他的語氣還是弱弱的,卻帶著不要命的調笑。
“如果有下次,我一定先去你的臥室……”
木槿冷著眼,握了握手指間的杯子,她忍住心裏的衝動,又咽下一口酒。
“好。”她勾起嘴角笑,露出了一側的笑窩:“我在床上等著你……如果你還有命的話……”
說著,將酒杯裏的液體一飲而下,轉身準備離開。
“你就打算這麽走了?”男人的音調變高,伸長了脖子終於露出幾分急切,他朝著木槿的背影喊:“我已經三天沒有喝水吃東西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
木槿回頭挑眉。
“死了不好嗎?”
“死了,你就什麽都問不到了。”男人又把脖子縮了回去,左右動動挑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著,他做出了一副配合的樣子:“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去你的房間嗎?”
木槿靜默的看著他,感覺到自己的小心思終於被調動起來,忍不住的翻騰著。但表麵上不能露,神情還是淡淡的。木槿不經意的觀察著男人的臉,判斷他主動提出這句話的目的是什麽。
熬到這裏算熬出來了嗎?
木槿在心裏笑,表麵去而不能露出來,她微微觸起眉頭,像是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話,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一個就要死掉的陌生人,為什麽要好奇?”
誰知,她聽到男人字句清晰的說。
“我們不算是陌生人吧,在城西的小路口,我們是見過的,那晚你躲到哪裏去了?害我好找……”
木槿處於身體外側的手緊緊地攥成拳。
那晚……
男人的話像把鑰匙,頓時打開了她的回憶。分明是清晨,陽光強烈的印在走廊裏,木槿卻覺得四周黑的厲害,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暗黑死氣的屋子。那個無端慘死的女孩還躺在櫃子裏,慘白著臉,散著頭發,雪白的脖頸上刺眼的嫣紅,兩個眼珠子瞪得圓圓的。
木槿很久沒有說話,再開口,聲音冷的怕人,帶著不易察覺的抖。
“……所以就找到這裏嗎?”
男人隻是笑,不置可否。
木槿收回邁出門的腿,朝著男人走近兩步,她彎下身子,臉上沒有什麽神情,腰側的藤蔓紋身不經意的顯露出來,帶著陰森森的美感。
她吐氣如蘭,唇似染血。
“別笑了,聽著,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