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我成功在五月底坐上了通往浦國的紅皮車。浦國上方有空禁,而紅皮車是唯一能從歌倫度南直達浦國第九城的交通工具。最近出入國界的排查變嚴了,我想如果不是我那張先鋒軍證件起到了一點作用,歌國這邊也許沒那麽容易讓我盡快拿到車票。
車廂共有十九節,我挑了一個空蕩的位置坐下,聽著這硬殼車吱吱嗚嗚地啟程。我那件薄外衣的外兜裏塞了浦國的零碎貨幣,內兜裏裝了我那個寫詩本子、幾塊糖,外加我在測驗裏撿到的那枚戒指。我襯衫的袖口被綴上了那枚小小的勳章,同另一隻扣子不起眼地並列在一起。我還在隨身的袋子裏裝了些食水衣物,以備不時之需。
我在祖父的藏書室裏找到了許多珍貴的材料記載。雖然近幾年來的文獻空白一直沒有被填充上去,它舊時的貯藏已足夠讓我對浦國有個大概的了解。
依我看來,那些文獻的內容在某些觀點上是相當片麵的。一些基本的資料不論——譬如浦國是歌倫度南靠西的鄰國,國土有它四分之一大小,中心第九城由外八城均勻環繞——在另些地方實際很說不通。有一本紀史上麵寫道,浦國國王於797年甄選出了國內首位大主教伽倫諾,繼而在全國傳頌新神教信仰,發展了一批又一批忠實的信徒。而等到803年的時候,國內各大政策的推行都要經曆這位新任大主教之手,國王與國會的地位反而形同架空了。
單是這一段裏的矛盾之處便有不少。當時的國王大權在握,卻讓舊年代通行的神學浪潮將其左右;國王甄選與任命的親信,竟在短短數年內褫奪了國王的實權;從前的浦國人民原本似乎並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而新神教甚至不是某種曆史悠久的宗教——從這個新冒出的名字來看,有可能其教典都是近五十年新編的,但浦國人民偏偏接納並信服於它。
以上這些渺遠的古怪之處,或許還能在我抵達第九城之後被我驗證幾分真偽。然而我心裏那個縈繞不去的困惑,尚自停留在我霍夫塔司的公寓裏,埋藏在了又一本舊書的夾縫當中。
那天從《融合》裏溜下的紙張實際是張信紙。它上麵的字跡我並不熟悉,但其中打首便提到了一個我極為熟知的名字。
“親愛的雷德蒙頓:
我已看過你提出的疑問。但我仍舊要對你說:不必質疑目標的正確性。所有坎坷都是必經的,因為我們要走向的是一個最宏大的時代——而它將成為一個時代的分割。在它出世之前,太多的人們都在跬步而行;而在它出世之後,所有的犧牲都會黯淡為停留在過去式的紙麵文字。黃金時代!它將帶來又一個黃金時代。煥然一新、翻天覆地,比之前那個變革更具有普世意義,值得我們付出一切。
我是如此渴望著,那個時代能在你我有生之年得以呈現。
祝你浦國之行一切順利。
你的朋友,
T”
根據信紙的老舊程度來看,收信人一定不是我剛打過交道的那位小雷德蒙頓先生。我們都堅信我們的父親是個偉大的人,可我從未知道,我父親曾參與的某件事——能夠像信裏所述,擁有劃時代的意義。
這封信被夾在《融合》裏,真的隻是一個巧合嗎?
我倚著紅皮車的窗玻璃睡了一夜,直到車鈴的清響從車頭傳來,我才收拾東西跳下了車。外麵的溫度偏低,五月底的天氣如同入秋了一樣,刮著微有寒酷的風。外城牆很素淨,有幾隊穿著灰色罩袍的人剛沿著那裏走過,我從城門的開口還能隱約瞄見城外的荒草。
這就是浦國的中心——第九城了。
城牆腳下實在風景荒涼。我回想了一遍任務提及的地址,將它模模糊糊地說出來詢問路人。那個青年顯得有些警惕,搖了搖頭後便拔腳離開。倒是兩個抱著琴路過的半大孩子很是熱情,湊過來對我說明了一通,問我要了些零錢。我這才知道那地址在九城更往裏的位置,隻好又走上一段路,搭了一架木車。
車主十分健談,在三言兩語間問及我此行的目的。我來不及開口支吾過去,他卻自己先講得熱火朝天:
“你的口音聽起來不像本城人,是外地來的吧?”他說,“第九城中心地段可比不上外麵的熱鬧。你看這附近的商販,調弄顏料的街頭畫家,還有唱歌的流浪兒和劃人錢袋的扒手——這些景象等你再往裏走就見不到了。那兒方圓幾裏都安靜得很,禮義會的巡遊衛天天都在,你總能見著。但有個例外——就是你說的第二十八街三十號。”
他哼起小曲,讓車輪扭了個方向,從兩排刷得青白的低矮房屋間穿過,又轉過幾叢空地上的藍鈴花。我還是頭一回乘坐這種車,感覺非常新奇,忍不住前後左右地望個沒完。我注意到,我身下的木車不是馬匹在前邊帶動,也似乎不是魔力驅使,車主隻需時不時地撥動左右手旁的幾隻機械手柄,那底下的幾隻車輪便會骨碌碌地轉動。
“為什麽那裏不同於其他地方呢?”我接過他的話頭,默認了外地人的說法。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我猜也是。”車主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那第二十八街三十號外設得有布施點。聽說最近除了麵包跟果子,教會的人在前兩天還在房子外新架了火爐。天氣冷了,來得人總多一些。
“布施點?”我重複道,忽然靈光一現,“是——我們的某位主教?”
“就是伽倫諾大主教的倡議。”車主的話頭仿佛拉寬了閘,連他的車也好似駕快了幾分,“也隻有在這麽臨近的地方才能真切體會到,主教大人是怎樣的好心人!我從沒見過有誰能比他更慈悲的——又無私,又良善。誰還能去體恤那些餓著肚子、無家可歸者的景況?要我說,這些本來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神最眷顧的子民,也是神最虔誠的信徒。不僅如此,我們的下一輩……”
他的聲調登時落了下去,轉而念了一句似於禱詞的古語。我看到路邊的人煙稀少起來,從街角後轉出一隊穿著灰色罩袍、臉半埋在寬連帽陰影下的人。他們的出現仿佛令身周的風化作消抹聲音的海潮,街道兩側的行人都在見到他們時佇立不動。我們的車也停了下來,在那隊人消失在視野外後才再度啟程。
“是巡遊衛?”我想起他之前提到的名詞,試探地問道。
“是巡遊衛。”那車主莊重地說。
他之後的話就不多了,四周也變得安謐,路邊僅有的人都少言寡語。直到他將我放在二十八街上,才有遙遠的喧嚷聲傳進我的耳朵。
我將車資朝他遞過去,他收進錢囊裏,對我說:“神愛他的子民。”
“是的。”我隨口接道。他那一瞬間的表情有些古怪,我意識到我可能說錯了什麽——但這個先前口若懸河的車主沒有細究,調轉方向走了。
空氣很清冽,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向三十號。
三十號的矮房外,有兩個穿著灰色罩袍的嬤嬤露出頭臉,正向擁擠成一團的幹瘦孩子們散布食品。等候的人群除了小孩,還有外圍一些衣衫整齊的青年和提著籃子的婦女,正渴盼地望向房子那側升起的白色熱氣。我把“靈魂的假麵”悄悄套在手指上,將薄外套揉得皺巴巴地抱在懷裏,袖扣解開一個,也擠到人群後麵。
排在我前麵的是一個半老的人,身形略顯佝僂,從覆在背部的布料上凸出一根脊骨。發放吃食的嬤嬤似乎將吃食遞給了他,兩人互相道了句什麽,然後便輪到了我。
兩個嬤嬤的身前擺了桌子,上麵有著幾隻大筐;食物的香味和熱氣就是從那裏散出來的。其中一個嬤嬤為我拿來了一隻麵包,另一位拿小碗替我盛了湯,溫聲告知我該將碗送回到哪裏。
“謝謝。”我抬起眼睛,飛快地朝她們身後望去。這時候三十號房屋的概貌就清晰很多了——它與我之前看到的許多民宅外觀類似,甚至要更簡樸,正麵整體都是灰白的,石製房柱上什麽雕飾也沒有。整座房子隻有小小一層,一人寬的門口洞開——沒有大門。本該安著的大門仿佛被卸掉了,從這裏望去,隻能隱約看見一條清潔的短走廊。
我將麵包和湯碗都接在手上,隻聽那嬤嬤說:“神愛他的子民。”
我這回留了心,也試著答:“神愛他的子民。”
大約習俗正是這樣沒錯。那嬤嬤溫和可親地露出笑容,示意我身後的人上前來。我懷裏的一堆東西亂七八糟地疊著;我走到隊伍末端,像許多人一樣拿麵包蘸著湯吃。
“我是第一天來的,”我對身旁一個小口狼吞虎咽的人悄聲道,“能告訴我布施一般都在幾點嗎?”
“中午到晚上八點都有。”那人似乎被問得噎了一口,狐疑地抬眼望我。
“所以說,其它時候這裏都空無一人囉?”
“除了巡邏衛。”那人說。繼而專心於自己的食物,不再同我搭話。
那隻銀色的戒環被我一直戴在右手上。我找了一個二十九街附近的小旅館,付了七天的房錢,開始留意巡遊衛出沒的路線和時間——其中有我的觀察,也有流浪者隨口透露的訊息。我發現三十號房屋本身似乎並不特別,在門外沒有布施的時候,它的那扇門也是洞開的,仿佛並不防備著外來的闖入者。我在路過的幾次都沒見到有人從那裏出入,認為它也許是個空屋。
出於謹慎,我在第七天晚上照例混入人群領了救濟,然後縮到一邊的牆角席地而坐。我用身體遮擋著我手指的動作,在身周斷斷續續地畫了一個隱匿法陣。等到布施結束,人群散開,而一隊巡遊衛也恰恰從我眼前走過之後,我立刻朝三十號門口鑽去。屋裏那條走廊沒有亮燈,不過一眼就能教人望到盡頭。左右各有一個門洞,同樣也沒有門扇。
我先邁進了左手邊的門,在手裏畫了一片小燈符紋來照明。
那是個不大的房間,看上去仿佛屬於一個人的住所,陳設再樸素不過:一隻靠牆的寬腳書桌,一把椅子,一張靠在窗下的床,床單是米白色的,跟床麵一般大。這房間裏打眼望去根本不存在能夠藏匿東西的地方——連腳下的地板各處都是實心的。我反複地想了幾遍令信上要求的內容,決定去看看右邊的房間再做決定。
在我的小燈符紋再度被點亮的那一刹,我幾乎要以為我之前走過的路程都屬於我的錯覺。右邊那房間打眼望去就像是左邊房間的完美複刻品,無論床、寬腳桌還是椅子的擺放位置都完全一致。但這間房多了兩扇窗,鑲在正對的兩麵牆上。一扇朝著布施處那一麵;我走過去看,發覺那裏的窗扇被釘死了——另一端的那扇倒是大敞著。我把頭探向窗外看了看,發覺外麵風景很好,栽了深色的樹木,不遠處還有一灣湖水。
“這地方幾乎是家徒四壁,”我懊喪地想,“所以也並不需要守衛。”
我敲了敲牆壁,正待不死心地再搜尋一遍,卻在低垂眼睛時瞄見一截不同:這屋內的桌下藏了個矮櫃。之前因為兩側桌腳太寬的緣故,我的視線被遮蔽過去了。
我不由得向周圍飛快地打量一圈,伏下`身去碰那櫃門。它上麵沒有把手,隻有一處小小的凹陷,在我的推拉之下紋絲不動。
在我陷於苦思時,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起來。它平穩篤定,僅在一牆之隔,朝向的是我這房間的門口。我在那一刻下意識地掐滅了手中的符紋,往桌下一滾,身體盡可能地縮進矮櫃、桌腳與石牆構就的空隙裏。下一秒那人便邁進了屋,似乎在門口停頓半晌,隨後點了燈,挪了椅子到書桌前,開始沙沙地寫起了東西。
我的視角足以讓我看到那人的褲腿和鞋子。它給我帶來某種熟悉感,仿佛與巡遊衛那一套有所相似。根據大小來看,是一雙男人的腳——大約便是這裏的住戶。也許是某位忙碌的教士,情願居住在這樣清苦的環境裏。
那教士寫了一會兒字,窸窣地將紙筆收起來,整個人從座位上起身。我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喘,便聽他的腳步逐漸遠去,過到房間的另一端。我記得那方向,大概是朝著樹與水的那一扇窗。
我一動不動,計數著分秒,幻想他的腳在原地生根。隻聽那教士在那一端忽然歎了口氣,微不可聞地發聲道:“你曾告訴我,你的屋門始終對所有人保持敞開,惟其如此,輒需拯救的魂靈們才不必跋涉得太艱難……”
那是個年輕的聲音。
我出神地聽他說完這一句,他便回歸了沉默,有一些紙卷摩擦的聲音微微地響起,然後是他鞋底落在地麵的輕響;隨後那人就走了,這屋子驟然掉回了原先的黑暗。
我默默等待了一陣才從空隙裏鑽出來。我已經做好任務失敗的準備——我實在對於黑匣子的所在毫無頭緒,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地去破壞這櫃子。信裏透露給我的情報太少了,就我現在的情況來看,這情報少得甚至不像發令者指望我能完成它。要不是它屬於一項“任務”而非“測驗”,我甚至會以為這是對於考生的刻意刁難。
但我仍舊不甘心,將右手靠在櫃門上,思索是否該用某個符紋試一試。也許這是個魔紋才能啟動的櫃子——並非老式那種封鎖要物的手段。
我來回摩挲著它沉重而又光滑的門板,卻倏地感到那櫃門在我手底跳了跳;我下意識地退開手,那門便自己彈開了,露出裏麵裝填滿的一遝遝紙卷。
我一頭霧水,手指先於我邏輯的運作向裏摸索而去。我在櫃裏的最深處碰到了一個有棱角的東西,於是挪開了最上層堆疊的紙卷,將那硬物從紙的後方夾了出來。
借著小燈符紋的光,我看到一個黑色的、比巴掌略長的扁平匣子正靜靜地躺在我手上。
這個驚喜實在來得太過不可思議,也太具衝擊性了。我木然地將櫃門關合,又試著去扳了無果的幾回。我對照著記憶裏的細節,沉吟片刻,將右手的戒指取了下來,貼上櫃門處的凹陷。果不其然,那櫃子再度坦陳地應聲而開。
“櫃門凹陷的形狀,確實能合上戒麵寶石大小的一個凸起,也許是其主人所有的。”我緊盯著它,想,“但我的戒指——我來自於另一個國度、沒有嵌任何寶石的戒指,為什麽也能叩開這扇門?它的存在不可能被上層所知。他們憑什麽有信心認為我能拿到這黑匣子?”
我來不及想得更多了。時間已經快到下一波巡邏衛的輪班,再往後就是宵禁,據說白日巡邏的“禮義會”成員會在此時被“救贖會”成員更替,而所有人談起“救贖會”時都多少有些避諱。我不想跟他們打照麵,於是迅速將黑匣子和戒指一起塞進內兜,把原先裝在那裏的詩本拿在手上——略微有些鼓囊,但不細看也不容易被發覺——輕手輕腳地朝外跑去。我前腳從第一個門口轉出,旋即僵在了原地。
走廊的燈在那一刻忽然亮了,有個人正站在我的對麵。
他一身灰色罩衫,臉藏在罩帽的陰影下,隻露出半個下巴及垂在外麵的幾縷頭發。我們頭頂燈光晦暗,我看不清楚他的麵色。
“你好。”我渾身僵硬,竭力維持著自然的表象。我忍著沒低頭去看我裝有黑匣子的外套是否足夠平整。
他開口道:“你是?”
他問得很短,平平的語氣下卻仿佛壓抑著憤然一般——那是我之前聽過的屋主聲音。
我隻能在此刻祈禱,他未必目睹了我在裏麵的動作,或許隻是剛剛折返。
“我不熟悉這裏,隻是剛剛路過,”我壓低聲音說,“對不起,我是冒犯了什麽嗎?我隻在最近領過布施。聽這裏的嬤嬤說,教會所至之處對於所有人都是開放的,我才在這天走進來看看。”
我當然是在胡說,發揮了一些結合實際情況的想象——但我對麵的聲音奇跡般地緩和了下來。
“你聽錯了,”他說,“那句話指的是教堂。這裏是我的私人住宅。”
“我之前不知道,實在抱歉,”我說,“我隻向裏看了一眼,發覺應當不是布道的地方。”
那人的兩道目光大約正在那兜帽下的陰影裏審視著我 。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他問道。
“我寫詩的本子。”我張開裏麵的內容給他看。“我可以保證不是從裏麵書架拿來的——如果有的話。”
他草草地將它翻動,似乎在衡量著要如何處理後續。
“感謝你能原諒我,”我緊跟著說,回想著信徒們慣常的說辭,“神會非常愛你的,大人。”
他沒再說什麽,將本子交還給了我,微微讓開了路,似乎在示意我可從他身側走過。我能感到他的目光沒再停留在我身上,由我慢慢地走進了遠處的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