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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回去的後半程裏我幾乎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著。一直到車廂不再顛簸,我朦朧間聽見有個人聲喊:“抱歉,你得在這裏下去了。”


  我從座位裏爬了下來,發現馬車停在了霍夫塔司所在的小鎮外。


  “交通似乎被封鎖了。”車夫對我搖了搖頭,以示他也不清楚內情。


  大型的交通工具都被禁止進入鎮中了。我的馬車旁邊還落了好幾頭飛翅馬,各自呼呼地打著響鼻。那條邊界線上每隔幾步就站著一個黑製服的守衛。我把霍夫塔司的身份牌遞給其中之一檢查,終於在一番波折後被放行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清晨的鎮子內似乎比以往沉悶很多。以往喜歡在冬假結伴出門閑逛的學生們都不見影子,小街的兩側隻有馱著木筐的人語鳥在賣報。我隨便問它要了一份,它翅膀一抖,令一卷灰色報紙飛了出來,然後歪著小腦袋看我數錢。


  “謝謝。”它字正腔圓地說著,把錢叼了過去,又撲棱棱地飛回了房簷上方。


  我展開一看,第一版的版麵上就登著“印沙向我國單方麵提出采取戰爭手段”的大標題。我向下一掃;還沒有任何戰事展開,不過字裏行間火藥味很濃。印沙就是之前一直吵鬧的兩個小國之一——我不確定宣戰這話是否僅限於威懾。據我了解,印沙雖然臨近歌倫度南,但無論是國土麵積還是軍事力量都是遠遠不及的。


  再往後的報上就沒有大事發生了,霍夫塔司小鎮莫名的封鎖也沒有被見報。我丟了報紙,邊走邊給幾位朋友發了蝶書,告訴他們我已性命無憂地回來。


  我想小花鳥也許已趁冬假回家消遣,蘭朵和柯爾曼也許一同返回了王都。沃德國隔得較遠,奧德應該是在校內的一個,或許在泡圖書館。


  我猜想著我返校時見到的第一張熟悉麵孔,穿過最後一條分外冷清的街道,向霍夫塔司的大門加快腳步走去。


  石拱門下靠著一個穿著東院常服的人。他抱著手臂,眼睛半闔,臉色似乎被這晨間的光暈襯得有些蒼白。


  “柯爾曼!”我朝他跑去。“你特地來等我?”


  他睜開雙眼,點了點頭。


  “走吧。”他說。


  我有很多話已經迫不及待地湧到嘴邊,卻都在他眼底的冷漠前遲疑收住了。我感到他和過去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從前當然也是冷漠的,但似乎跟現在透出的那種不近人情有所區分;就像是有什麽在他眼底過早地凝固了,不肯再流動。


  他仿佛有話要對我說,正踟躕著如何表達。


  “西院有人出事了。”他開口道。


  “奧德戈?”我脫口而出,登時刹住了腳步。


  “不是。”柯爾曼說。


  我暗地裏鬆了口氣,同時慚愧於剛剛浮現出的那點慶幸。


  “那——”我抬腳向前走去,卻沒在餘光裏看到一旁的柯爾曼。


  我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回過頭去,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是蘭朵。”柯爾曼說。


  我和他進了醫療區,在蘭朵的病床邊並排坐著,小姑娘正安安靜靜地閉著雙眼,一頭卷發都被掖到了被子裏,

  “什麽時候的事?”我問他。


  “一天前。”柯爾曼說。“她告訴我她要在早晨去放風,中午過來找我,但我們之後就失去了聯絡。我循著她的痕跡在西院找到了她。她就像現在這樣,昏迷不醒,身上沒有外傷。魔法會派來鑒定的人說是魔法陣反噬。她似乎發覺了一個地麵上的陣法,想試著破開它,但被它的保護機製反傷到了。”


  “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醫院說打入她體內的魔紋有古怪,他們還沒找到救治的先例。隻能暫時穩定她的情況。”


  “霍夫塔司內怎麽會出這種安全事故……”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失了血色的麵頰上,“這不應該。”


  “那地方是封鎖的。”柯爾曼說,“誰也不知道天台上的魔法陣來自於誰的手筆。”


  “等等,”我的喉嚨忽然變得很幹啞,“西院哪一棟樓的天台?”


  “西院主樓。”他說。


  我頓時感到難以呼吸。


  “我建議你打我幾拳。”我說,“記得我對你們提起過它嗎?是我告訴了她溜進去的方法——”


  我看到柯爾曼的右手確實在那一瞬間捏緊了,上麵的骨節都凸顯得蒼白。


  “沒有意義。”他說。然後他放鬆了手指,去碰蘭朵的額頭。“沒有意義。”


  “但你起碼可以——”我說,“可以感到好受一些?如果你把你的——訴諸於其他方麵……”


  我覺得我說了另外一些什麽,然而連我自己都無法分辨自己話中的邏輯。


  “那不一樣,維森特。”柯爾曼靜靜地說。


  我從未聽到他這樣心平氣和地、幾乎是死氣沉沉地說話。如果不是他抬起了頭,我甚至不會認為他在那一刻感到了痛苦。他冰封的情緒裏泄出的悲哀,僅能刺得接收者微微一痛;有一些無處安放的憤慨逃竄到了空氣裏,漫無目的地流淌幾周,最終隱沒於荒蕪。


  我從前曾在他身上照見同我一樣的迷惑,但現在不了,我才是更加迷惑的那一個。他看上去要洞徹很多。他龐雜的心緒大約彼此擠壓著,令他泛上一個慘淡的笑容——他隻用一句話來替它們收尾。


  “你沒有愛過誰,對嗎?”他說。


  我怔怔地看著他。


  我隻是忽然想起另一幕,好像曾經也有人這樣地問我。


  那是十一月份的酒吧,小花鳥坐在高腳凳上,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平時對於飲酒的量都掌握得精準,每次酒會都屬於最後還能走直線的那一批,那天卻像是決意給自己滿上許多杯。仿佛等到他醉了,或者讓我以為他醉了,他才能不怯於將心底的話統統倒出來。


  “愛是另一回事,”他對我說,“我——愛上了她,維森特。我發現我對別人再也說不出愛了。無論她們有著多麽湛藍的眼睛,性`感的紅唇,耀眼的金發。”


  我那時注視這個過去的金發碧眼偏好者,絞盡腦汁地想著挽救的辦法。


  “我不是要你來安慰我,”他醉眼朦朧地說,搭上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也沒有愛過。”


  可我那一刻的腦海裏同樣閃過了另一些話語和顏色,不是黑發,也不是深藍眼睛——我想反駁他,說我是戰無不勝的愛之戰士,且對自己的偏好有著與他不同的絕對堅持。但我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我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你說的對,”我對柯爾曼說,“我沒有。”


  我對他保證我會一同尋找蘭朵體內魔紋的解法。我們兩個沉默地坐了片刻,病房那扇閉合的門被人敲了敲,然後從外麵被推開了。


  進來的幾個人係著鬥篷、別著大魔導師的星星領針;看上去是隸屬魔法會的人。


  “維森特.肖先生。”其中打首那人說。


  “維森特。”萊恩也從後麵露出頭來。他身上是同樣的裝束。


  “我們正在找你,”首先進來那人說,“請跟我們過來一趟。”


  柯爾曼留在了病房,我走在那些人身後出了醫療區。


  萊恩慢下步伐來,和我並行:“不用焦慮,隻是一些簡單的提問。”


  “跟蘭朵的事有關?”


  “可以這麽想。”他說,“你隻需如實回答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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