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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情況真是再糟糕不過了。


  遵循測驗的規定,我身上連一張多餘的紙都沒有。


  我第一反應是朝指針對應的方向狂奔。手裏的卡戎替我架住了迎麵而來的頭幾刀,但我的後背似乎被一個帶電的咒語打中,麻和痛登時泛進了骨子裏。我借勢就地一滾,頭腦反而清醒了許多,意識到一昧前衝絕不是個長久的主意。


  “這片區域真的有所謂出口嗎?”我想。


  我肯定需要一個計劃的。比如合理地分配體力,好讓我在脫離人群前不至於筋疲力盡地先行倒下。但我在這黑壓壓的一片中應接不暇,隻好先盡可能地避免受傷。


  我的刀刃撞上了襲來的又一擊,那人手中的長刀在僵持中被我逼得向後倒去,但他的身體固執般地不肯退避,我便眼看著他那刀尖歪斜地紮進了自己的喉嚨。被鑿開的傷處很快噴出一大股鮮紅的血流。我提前閃開了,那血大約澆上了我身後偷襲者的臉。我趁著這個短暫的空當,用右手指尖刺破持刀手臂的皮膚,劃出“虹刺”的符紋。


  耀眼的光錐向四方綻裂開,朝我身邊一周人彈射過去。最初中刀那人的脖頸已經皺巴巴地耷拉下來,無神的圓眼珠仍定定地鎖在我身上。一支虹刺貫穿了他的胸腹,正由紅色成褪黃,再褪成綠和紫。


  我聞著蓋過了海風鹹味的血腥味,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掐過那死人的腰狠狠掄了出去。有幾個圍攻者被撞得跌在了地上。他們捂著各自流血的地方痛號著,一時間像極了人的情態。


  我跪到地麵上,蘸著自己左臂尚未幹涸的血,在腳下畫了一片“黑荊棘陣”。借機喘息片刻,便從地上彈跳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應用五年級學到的陣法。維持它所耗的魔力甚巨,但它在這時的情況下有著其它多數陣法難以企及的優勢——它可以隨著畫陣者移動。我每奔出一步,黑色的魔法荊棘就貼著我的腳後瘋狂生長,將我背後的偷襲阻礙在尖刺的屏障之外。我終於不必手忙腳亂地兼顧所有方向,於是在咒語和刀的交替使用間潛心梳理線索。


  “生”的方向究竟將有什麽出現?我並不相信那是一扇最終通往外界的大門。一至兩天的測試時間不會都耗費在與這群人的廝殺上——哪怕是最強壯的刀者也無法在如此密集的圍攻下支撐這麽久。那個方向應當有著某種轉機;能讓人逃離這一成不變的平地,密密匝匝的人群,進入到下一個步驟。


  我用腿將另一個人當胸踢飛,借著下一踏的力道向上躍起。我在那一瞬間得以從那些黑色的頭頂上望過去,窺見了這地方的一角真容:這裏實際上隻有一方廣場那麽寬,所有的人頭都聚集在我身處的這半邊,留下另半邊無人問津的光禿土地。蒼白的海水環繞三麵,一下又一下地拍擊著海岸,在粉得泛紅的天底顯出一種荒謬的詭譎。空曠的地表朝我前進的方向無限延伸,遠處的地平線上似乎矗立著一個小小的柱形物,尖頂上輟著一點不同尋常的黃色光亮。


  “對了,”我腦內靈光一現,“那是之前夕陽落去的方向。”


  有許多力量向我身體裏湧來。我為了加快腳步,廝殺得更加鋌而走險了,手臂上登時多了幾條血痕。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隨著那建築的形狀在我眼前初具端倪,那些人的動作也變得更為敏捷;仿佛他們察覺到了我的意圖,往我身處的這片狹小空間裏砸來愈漸密集的攻擊,更加不顧一切地阻礙我的迫近。


  “這樣不行,”我向一個人的關節斬去,手心已經布滿了汗水。我似乎在緊張之中劈得太重了,這一刀深深陷入了那具身體的血肉,讓我的動作遲滯了一瞬。我的幻覺裏甚至響起了刀刃抽離骨縫的嘎吱作響。“離那個燈塔樣的地方起碼還有一百步,誰知道他們最後會增強到什麽程度?”


  我把頭發向後捋過去,但其中的一絲很快又粘在了我的眼角上,弄得我眼前一片迷離。


  我苦中作樂地想:“要是能突然發現一個直達的傳送陣就好了。”


  這個無意間閃過的念頭卻讓我一怔。想及之前土地兩側涇渭分明的場景,一個臨時的計劃泛上了我的心頭。


  我把黑荊棘陣收了回去,吝嗇地積攢著每一滴魔力,全靠手裏的刀招架那些亡命者的攻擊。可能的致命傷都被我避開了,剩下的也不妨礙我的行動。隨著血液的流失,我體內的魔力逐漸恢複到了三分之一左右,我便找準時機又放出了一波虹刺,乘隙在地上畫了圓牆陣——它容易構建,但缺點是半徑越大牆麵越脆。我看著許多人被迫抵在透明的外牆上,放大的臉被推擠得向外挪去。我估算著自己剩餘的魔力,適時停了手,仔細畫起了單傳送陣。


  這陣法對紋路的要求極為精確,一處畫歪便可能會帶來可怕的差錯。我在這短促的休憩間挪動站位,穩著手勾下傳送陣的最後一筆,正好外圍的圓牆也在此時碎裂。


  我腳下的光在一瞬間大亮,又在之後黯了下來。


  “在第二個相應的陣法出現之前,單傳送陣毫無用處。”我看過的某本書上曾這麽說。


  “向你致意。”我在褲子上抹了抹刀刃,劈向麵前反撲過來的敵人。


  我把精力全用在了自身的防禦過程。我不再向上蠻衝,改作橫向行走,所以仿佛也沒有進一步地激怒那些人。我循著我那一瞥的記憶,磕磕絆絆地走著水平線。直到我加以確認,我已經走到了這片土地的另一端,帶著那些不依不饒的襲擊者。


  我停了腳——我的腳幾乎像是渴望著長在地上——揮霍出我累積下來的魔力,故技重施:虹刺、圓牆陣、傳送陣。


  我清晰地記得,那書上緊接的下一條規則是:“在第二個圖紋相應的陣法出現之後,單傳送陣將轉變為一次性單向傳送陣。”


  我站上了傳送陣中央,念了咒語。


  我感到身體被一股魔力撕扯著,仿佛在短短的一秒被風拖得極為遙遠。我睜開眼,四周一片空蕩,而我已回到了土地的另一端,我第一次落下傳送陣的地方。那上麵甚至還有半片已經幹涸的血手印——淺而小心地印在陣紋之外,記載著半個小時前曾發生的故事。


  遠處的追兵們似乎產生了一陣騷動,然後姿態頗為憤懣地向我這裏跑來。


  我緊緊握著刀柄,忍不住笑了,卯足了勁向那燈塔般的柱體衝了過去。


  那些人被我遠遠地甩到了身後。燈塔在我視野裏不斷擴大,不過或許有些過分地大了——我逐漸認識到,這片土地大約是梯形的,而建築物朝著我那一麵的寬度完全占滿了梯形的一整條短邊,讓人無法從它兩側繞行過去。它尖頂上黃色亮光也並非什麽燈光,而是一個直立在上方的單薄大圓,說不清是落在建築頂上還是懸在半空當中,像是一個黃色的紙太陽。但目前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它本身的構造——這建築就像一個石頭鑿成的實心高柱,並沒有任何可見的門或窗。


  我用手細撫著塔光滑的灰壁,目光從牆體的每一處搜尋而過,最終不死心地承認了我剛才的發現:


  我沒有辦法走進去,這條路是死的。


  我並非沒有嚐試從白海裏繞過。我先是把本來就破破爛爛的袖子撕了一片下來,投進海水裏;當它還浮在水麵上的時候,它就嗤嗤地化為了灰燼。


  我在原地踱著步,以尋覓另外的契機。建築底下的土地似乎有些不尋常的魔法痕跡。我試著向裏注入了一滴魔力,然後有一些魔紋與其間交雜的字母隨即亮了起來,但形狀不完全。我推測這應該是墊在塔底的一個魔法陣,尚未完全被激活,僅能露出冰山一角。


  根據亮起字母的數量來看,這顯然是比“姓名收陣法”還要複雜而高明的一個大陣。


  我忽然發現,那些字母並非無目的地嵌在上麵;每三至七個字母的組合都能恰巧構成一個有意義的單詞。


  “你……將……前……往……的……”


  我試著把它們拚了出來,在目光止於那黯淡的另半邊魔法陣時,我不禁皺了皺眉頭。


  如果說魔法陣已經被激活了一半,那什麽才是它真正的激活條件?

  新的腳步聲在我身後密密麻麻地響起。我深吸一口氣轉了過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雙雙沒有瞳孔的眼睛。他們從二十步之外,走到十五步以內。事實上我早就想過,我沒準總能碰上這一刻,所以也不算毫無準備。我把刀收了,右手猛地按向地麵,開始念起長長的咒語。


  這咒語飄散在起伏的海浪中,聽起來就像某種安然的樂曲聲。


  我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夏天,我站在學院樓的走廊上,用這個咒語的初級版本燒了誰的袖子,然後卡拉揚走了過來,碰巧看到。當然,那個時候我滿鼻都是那種幽微煙氣——與學院內的午後相得益彰,也沒試想過我會有一天自主自發地撞進這麽淒風苦雨的境地裏。


  有一條赤紅的線從我手下的土地直直地向他們那裏延伸過去,在它快要撞上人堆的時候,它向旁裂成了左右兩支;紅色翻滾著飛速前進,烈焰高漲地在火線上炸開。我的幾步之外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熱浪燙得我有些睜不開眼。我聽著不遠處的那些慘嚎,確認了暫時無人從控火咒中逃脫後,把頭微微偏向了塔的方向。


  我忽然感覺有些地方變得不同了,在明亮的火光中費力眨著眼睛。這回不是我的錯覺——塔下另一半的魔法陣已經大亮,餘下的字母和圖紋從殘缺的部分一路蔓延開來,把整個塔底都包裹了進去。


  ——啟動魔法陣的關竅,原來是這片土地上的死亡人數;有如某種獻祭。


  轟的一聲巨響傳來,整片大地都在此刻顛簸震動,有許許多多的粉塵在那一刻猝不及防地撲了我滿臉。待我再睜開眼時,我麵前那高聳的塔已經荒誕地塌作一堆瓦礫,紙太陽也碎成了幾塊,分布在灰石構成的巨大殘跡上。


  我仰望著那堆殘骸,攀著石頭的尖角爬了上去,在頂端坐著稍事休息。魔法陣的餘力似乎還在,它明亮的顏色正在褪去,正如遠處那片隨著海水湧現,漸漸熄滅的火海。


  我盯著陣法裏那些餘下的字母,蠕動著嘴唇默讀。


  “你將前往的是那太陽落下的地方”——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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