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從教堂裏出來之後,我發現奧德站在不遠處等我。他做著他以往思考事情時會做的那個動作:將無框眼鏡拿在手裏反複擦拭。
“奧德戈!”我喊他。
“比我猜得晚了一點。”他說,這才把眼鏡戴上,“魔法學的成績出了。去看嗎?”
我奔向他的腳步立刻打了個趔趄。
“魔法學每次都結課那麽早。我文學課的大作業還沒正式拉幕,園藝的年終作品也才在土裏冒尖——我還得指望它在這兩天多長一長,它根本不像健康家庭誕生出來的典範。”我喃喃道。“你不覺得萊恩教授批卷太積極了嗎?”
“我不覺得。”奧德說著,把午飯飯盒一手提給我。“我隻發覺你這回格外的不積極。”
“顯而易見,這是有理由的。”我痛心疾首地隨他往教學樓走,順便看了看飯盒裏的內容,“哇,草莓起司派,謝謝,真是粉`嫩。”
他對此不作出評價,我把派掰下來一塊塞進嘴裏。
“你知道麽,”我含含糊糊地說,“去年萊恩教授給我寫的評語裏有一句‘實驗大膽,情思奔放’——這句當稱讚聽是不是格外奇怪!我強烈懷疑,那是因為我在去年的實踐考試裏不小心把 ‘施放圓牆陣直徑十五寸’的要求當成了‘直徑十五步距’,陣一開就差不多擴到了整個教室那麽大,把萊恩教授跟我直接圈在了裏麵。他一個大魔導師還伸手摸了一下我們前麵的桌上,確認那兒什麽都沒有……但我那時候完全沒迷途知返,還很自信,在屋裏繞著走了一大圈,把透明的陣牆敲給他看。他當時看上去都傻眼了。”
“最起碼那是一次大魔導師級的傻眼。”奧德說得真誠,實際在旁邊發笑,每過一會兒便 “噗”地輕輕一動嘴唇。我拿著他給我的派,覺得此時不宜理論。
“但主要理由並不是這個。是今年的事,”我想到這段就格外頭痛,“就是那本我之前剛寫完的裝訂題冊,我前天把它跟劇本廢稿一起丟了。”
“真是厲害。”
“雖然題冊不計對錯,但完成它就占總成績的百分之十——百分之十啊。”我有氣無力地說,“然後我去找萊恩教授說明情況。我跟他說,‘萊恩先生,這保證不是謊言,我之前拿它問你問題的時候你可能看見我寫過大半本,但是它現在已經不知道躺在哪個國度的角落裏了。’ 他聽完又對我說他常說的那句:‘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被短暫安撫後走出辦公室很遠,才想起我並沒得到任何切實的解決方案——直到今天。”
“我有一個辦法。”奧德說。“我可以為你做點我能做的。”
“我從未發覺我是如此需要你,奧德,”我說,“請務必把它說出來。”
“我可以祝你好運。”奧德說。
我們走到萊恩的辦公室前敲門。萊恩教授帶著和煦的笑容——跟上次見我如出一轍的笑容——悠悠然走出來,轉頭給我們拿了兩隻信封。奧德比我先拆出成績單,我湊過去看,毫無疑異地看到一個“A+”。萊恩先生給他的評語是:“認真嚴謹,切實研習魔法學並取得顯著成效的一名優秀學生。”
我對他說:“如果所有教授集中到一起,他們就會發現,他們在對你的觀點上有著驚人的相似,可湊齊一群臨時靈魂伴侶。”
奧德把成績單收了回去,抬眼看我這邊。
我手裏磋磨著信封,把封蠟劃開一個小口:“不如你來猜猜我的最終成績。賭贏的人決定今天下午的安排。”
“沒頭沒腦的賭約。”他顯然是拒絕猜測了,不過表情看上去並不興致缺缺,也伸頭過來看,“你自己怎麽猜?”
“我的A已經非常危險了,”我有些提不起精神,“說實話我發現我筆試的理論題弄錯了幾道。但我寧肯賭得高點。在失去了生存的勇氣之後,起碼還得保住幻想的力量。”
我說著,把成績單翻開,發現那裏竟然真的有著一個“A”。萊恩教授在評語那欄寫道:“十分富有創造力以及趣味性的一名學生,很高興在課堂上有你的參與。”
“看來你 ‘幻想的力量’溜走了,”奧德說,“它全都掉到了現實上。”
我空口胡說是一回事,但這令我目前感到僥幸而困惑的“A”確實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象著是什麽樣的可能才能令我的分數堪堪卡在這條線上——那得非常巧,隻用在那百分之十以外堪堪扣上零星幾分。奧德當即為我計算起概率,我卻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萊恩教授的辦公室門不像卡拉揚那扇,日常往往隻是半掩而非緊閉。我拎著那單紙,興衝衝地、多少有些失禮地闖了回去,奧德在我身後等待。萊恩教授還沒有坐下,正擺弄著其中一張桌上的儀器。
“萊恩先生,”我的話語激動地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沒有把我缺交的題冊計入我的成績?”
他遲疑了兩秒,對我說:“是的。”
我看他臉上的笑容不再那麽明顯,猜想他仿佛不大喜歡我這樣問他。然而我歡躍的心情實在難以遏製,於是我僅僅語無倫次地開始道謝。
“謝謝你,萊恩先生。即使你從某種程度上查閱過它幾回,這也——我簡直為我的大意感到慚愧。”我說,“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嗎?”
他注視著我,仿佛在尋找答案。
我繼續細數道:“我可以替你擦黑板、剪不同形狀的符紋紙、在西院張貼誠招助手廣告——”我目光掃過他窗台上一排綠意盎然的盆景,忽然想起我的園藝課,“——甚至幫你種花。”
“種花?”他複述道。
“沒錯,”我嚴肅地重複道,“甚至種花。”
他這才笑了笑,神態回歸了以往和煦的程度。他拿過一隻銀色曲頸瓶晃了晃,裏麵似乎傳出零碎的玻璃碰撞的聲音。
“什麽也不需要你做。”他說著,並加深了那個微笑。他緊接著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在我臨走前叫住我,十分真摯地說,“我隻希望你能用心學習魔法,維森特。”
這種時候的我當然對他許諾了千百萬遍。在這之後,由於我堅定著“逢賭必贏,逢贏必踐”的觀念,奧德隻好投降,鬆口讓我來安排我們的下午;我帶他去爬這棟西院主樓的天台。
“我記得通往這棟樓天台的門已經封鎖很久了。”奧德說。
“所以我們當然不是走門。”我悄聲說,“我記得有一條走廊的第五扇窗離那兒很近,可以從窗沿跳上頂樓。”
那是一個我無意間的發現。我與他一路向上走,在八樓迷宮般的設計中左右拐了十來次,才找到那扇我記憶中的窗子。它安在背陰麵,整體有半人高,大約是放得久了,沒人來修繕,本該落鎖的大窗能被拉開一道縫隙,足夠人梭身過去。腳踏在伸出去兩寸的窗沿一跳,就能直接來到近在咫尺的樓頂上。
頂樓天台意外地清潔,落灰都幾不可見,可惜上麵空無一物,隻是小小地在四周圍了一圈雅致的簇形圍欄。我與奧德將隨身東西放好,在夏日的陽光裏坐了下來。
“不愧是主樓,這裏的魔法氣息很濃。”奧德說,“像是很多種魔法交雜在一起,我也無法追溯每一處的來源。”
“等到你成為大魔導師的時候就一定會了。”我說,“也許是從八樓滲透上來的?我從來沒進過八樓需要門禁的地方。那裏可能有著什麽能把人頭發熬白的神秘研究。”
“也許吧。”奧德說,“實在是太混亂了,我連其中任意一種魔法是什麽都分不清楚。”
他把書本放在身邊,開始做起筆錄。我掏出我那個記滿了詩的小本子,翻到新的一頁。
“雲朵曾看他用筆寫下一切,
後來他的麵貌被時間模糊一二。
紙也折舊,
筆也凋謝,
所有曆史混入廢籍,
雲朵來去如一,
變作唯獨的記號。”
我隨意地起了個頭。羽毛筆無意間被我從手心裏滑了出去,我伸手在地上摸索著,餘光裏似乎跳起了一顆金色的火花。我立刻朝那裏看去,循著記憶再度摸了個來回,但什麽現象也沒有發生。筆倒是被我撿起來了。
“你們文學課的戲劇被安排在哪一天?”我問奧德。
“比你們早兩天。”他說,“劇本比你那個更‘魔法’一點。所以道具負責人還在苦惱怎麽插入魔法成分,畢竟大部分符紋和陣法在戲劇中是不提倡的。”
“為什麽?”我驚奇道。
“可以這麽理解:一個中級魔法士的隱匿陣,在大魔導師觀眾群體的眼底是完全無效的。”
“原來問題在這兒。”我揉了揉頭發,帶著有些心虛的氣焰繼續往下說,“不過提起隱匿陣,我絕對有話要對你講,奧德戈.斯坦利先生,你聽好。曾經有一段本可以被避免的悲傷故事——”
奧德忽然輕咳了一聲,打斷了我的話:“你看下麵。”
我順著他的指引看去,發現一個金紅發色的人正從那些被風吹得微拂的樹枝間走過,路經西院主樓的樓下。他似有所感,朝我這裏望去。
“卡拉揚!”我大聲呼喊道,對他招手。
他在發現我們之後短暫一怔,繼而笑了,也將手伸出來,對著這裏揮了一揮。溫和的風似乎快把他束著的頭發吹散了;它們也和那些微拂的樹枝一樣,零落且悠然自得地向後飄去。
我把手收回去,把剛才那頁隨手塗就的半首詩撕了,在空白出來的那一頁填了新的東西。我迫切渴望著複刻剛剛攝入內心的影子,筆歇時才懊喪地想到,我其實沒必要把之前那頁撕去,隻需將它翻過來就好。但也算了。
奧德少頃從書本裏一頭紮回現實,看到我腳下的紙團:“怎麽撕詩?”
我把新的一頁遞到他眼前。他看了它,好像一點也不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