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第一反應是向身後的空隙深處退去,但又立刻想起我身在魔法陣裏,無需擔心是否會被他看見,於是反而禁不住笑起來,手指撮在嘴唇旁,興高采烈地盤算著對他吹個口哨。
但口哨聲被卡拉揚的目光截在了半道——我手還懸在半空,莫名覺得他正看著我,穿透了這層隱匿魔法的屏障和牆壁投下的陰影,直視著我的眼睛,並且向我走來。
我實在預感到他似乎當即就要叫出我名字,忍不住從陣法中衝出兩步按住他,在光亮處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指了指樓梯上方,又一指剛才我躋身的位置,期望他能通過這晦澀的暗示領會我有口難言的處境。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輕微點頭,竟然從我身邊錯開,先我一步邁進了那個夾縫裏。
我在那一刻目瞪口呆,恨不得在原地捶胸頓足一番,又懷疑卡拉揚是否有意惡作劇,但遠處不合時宜地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便隻好手忙腳亂地鑽回了我之前待的老地方。這回多添了個人,原本可供我隨意轉身的夾縫變得分外擁擠起來。我艱難回頭對卡拉揚做了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態,再向正前方看去——那串腳步的製造者是個學生,他抹了抹額頭的汗,也向我們所在的這棟樓裏走去。
在某一瞬間他的肩膀幾乎抵著我的鼻尖蹭過,近到我甚至屏住呼吸向後靠了靠,懷揣著滿腹疑慮緊盯他的一舉一動。
他沒有看到我。他什麽異常也沒有發現。
我費力地去看背後的卡拉揚。為了不被樓上的柯爾曼捕捉到聲音,隻好對他緩慢地做出口型:“我這裏有隱匿法陣。你怎麽發現的我?”
他顯得微微有些驚訝,像是若有所思,繼而快速地在手掌上寫了什麽。我還沒有看清大概,一隻火紅的蛺蝶就落到了我的麵前:
“我猜在魔力更深厚的觀察者麵前,這種陣法是無效的。”
我不必抬頭也能猜到他臉上頗為愜意的笑容,立刻感到十分懊惱,也聚了蝶書飛快地寫道:“我竟然從來不知道——雖說也有其道理,奧德害我不淺——”
我的手寫著寫著就停住了。我想起三年級我和奧德在樹上大呼小叫地觀看的那場大比,還有卡拉揚當時突然提出的競賽獎勵,以及樹下經過的卡拉揚。那時他身邊圍著一眾鬧哄哄的學生,說著仿佛極為漫不經心的話。
——“作為什麽的獎勵?”
——“破壞環境。”
我倏然感到外麵的陽光太多,也許快要繞到牆內,甚至給我臉上被照得發燙的錯覺。
原本聚好的蝶書在我不聞不問的情況下一攏翅膀,自行散去了。
沒有收到回音,他的蝴蝶又停來我的手上:“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含糊地交代了一番吵鬧的來龍去脈,隱去了蘭朵柯爾曼的名字,隻說是等候朋友重修舊好。
“那我也和你一起等待結果吧,目前沒有什麽事做。”他的筆跡說。“而且今天天氣非常好。”
這並不是近來我們唯一一次課下的會麵,事實上之前幾周的晚上我都有和他一同練刀。他在最開始查驗了我假期訓練的成果,決定更加著重於我技巧方麵的鍛煉。他僅僅告訴我他將在演示中展現更多的技巧”,卻不又不把它們逐個點明出來。我隻能感到他在打鬥的過程裏的取舍和之前非常不同,像是完全放棄了力道上的優勢,單單選用幾個詭譎的招架來輕巧地扭轉局勢。而我每回被他用這樣的技巧打倒在地數次後,還要在第二天呈給他一個雪白小本,上麵記錄著我對他前一天使用技巧的點點心得。
我這時正盯著他新至的蝴蝶, “不如直接把前天練習的心得寫給我看?”
此時再特意去瞟他的表情反而太過吃力。我幹脆一咬牙關,真的開始奮筆疾書,“肘關節的傾斜……”
蝶書的大小填不了太多字。我一腔遊蕩的悠然都在書寫的過程中逐漸變作了肅然,盡可能地精煉手下內容,把要點寫滿了向他傳過去,然而許久沒收到他的評價,內心增長了不少徘徊不定的忐忑——我以為他正仔細批複,不覺直立了背脊。忽然身後有些窸窣動靜傳來,我偏過頭用餘光去看,發現卡拉揚正垂頭一抖一抖,笑得歡暢,我那隻蝴蝶還攤在他手上。
他剛放出的蝴蝶恰巧在此刻一頭撞進我手裏。我打開來看,發現上麵隻有短短一行字,對比起書寫者的表情,實在是端莊正經極了:“非常認真。非常好。”
我捏了捏這唯一的評語提到眼前,意識到他之前那句話並非一個要求——可能隻是一個玩笑。
他對上我的眼睛,愣了一刹,索性不再掩飾,撐著我的肩膀開始悄聲大笑。
“不算全是玩笑。”他急急忙忙地又多補上一句。“蝶書有時效性,等我回去給你寫紙上的評價。”
我瞪視著大笑的他,然後發覺自己也正笑著,好像有許多繁雜的感覺尚未來得及聚結在一起,便早已以更快的速度流逝殆盡。風正十分舒緩地朝我們這裏吹過來,我把向後扭得僵硬的脖子轉了回去,仰頭找日光與風趕來的方向。
我想他說的是對的,今天天氣非常好,我的整顆心都消融在了這夏日的風裏。
趁著空閑很多,蝶書便在我們這段極短的距離裏忠實地來來去去。我們聊起對於刀魂的控製、我研究出的運用方法,“這隻能由你來想,每個人的刀魂都獨一無二” ,他總是這麽說;聊起那些不大不小的考試,學年初的繁忙;聊起假期和羽鎮。
“結束之後很累嗎?有人提到你睡了三天。” 他寫道。
“隻有十六個小時——是睡了十五個小時的那批人誇大了。”我猜測著他此時的表情,又想到那個所有人終於得以放下疲憊的夜晚,“畢竟是在維護我們的學院,所以沒什麽辦法,每個新手都竭盡全力了。”
羽之役結束當晚是校長親臨宴客廳發表總結演說,這件事完全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她在開宴前強調了戰事之惡,又提及共渡困境之重,讓恰才取得勝利的我們都有些胸口滾燙,又隱約接近了一些沉重的內涵。我覺得她似乎有話外之音,但奧德說他並沒有聽出來,隻是就校長親自趕來羽鎮這件事本身發表了一些看法。
“如果這不是一場小格局的戰役,而是延伸得更廣、更激烈、更影響深遠,你們還會持有同樣的勇氣與謀略來應對它嗎?” ——這是校長的演講裏最後的提問。
“如果我當時不作為霍夫塔司的監管老師,而是站在波衛或懷桑的那一邊,你也會竭盡全力地來應對我嗎?” ——這是卡拉揚現在送給我的問題。
我當時無法就第一個問題作出回答;動輒千人萬人的生死之戰,很難被我這類沉浸於和平太久的人用固有觀念來衡量。但第二個問題於我而言就容易很多了。它在我眼底更像是一個被拋來的挑戰,哪怕隻是個從半空中悠悠垂落的、一個賦閑於周末的釣餌,也完全值得一試。
“當然了。”我在蝶書上寫道,“竭盡全力——而且麵對你的時候還要更甚,以防遠遠不夠。”
我聽到他在收到我回複時輕輕笑了一聲,似乎嘟囔了類似於“我的學生”這種話,但即便我站得這樣近也聽不大清。因為樓上的人聲終於響了起來——蘭朵似乎打開了門,正和柯爾曼說著什麽話,模糊間聽著像是個問句。
我不由得繃緊身體,望向樓上。
我好像非常熟悉柯爾曼此時的聲音。那裏有一種難以被動搖的篤定與忠誠,與他對刀宣誓時的語氣相仿,隔著兩層樓都清晰可辨。
“我很愛你,蘭朵。”他說道,“從愛情的意義上來說。從各種意義上來說。”
我的呼吸倏地收緊了。我無法想象還有什麽類似的,比這一刻往後更加漫長的沉默。然後我聽到了一聲被吞回喉嚨裏的嗚咽,夾雜著被拚命壓抑的悶聲抽泣。
蘭朵的聲音從這抽泣裏迸發了出來,拔得很高。
“反正我——我又不愛你!” 她喊道。
也許她是想讓自己聽著更像在申斥的。可是她的話語裏哭腔太重,聽上去一點可信度也沒有。
樓上樓下傳來多扇房門一同砰砰打開的聲響,又不約而同地一齊砰砰合上。過了一會兒,那最後的一扇門也終於關上了。
我不禁歎了口氣,打算再等一等,聊勝於無地給柯爾曼發了封蝶書。但回信來得很快,而且帶來的是個令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問題已經解決。蘭朵昨天沒有睡好,現在已經睡下。我正從她家出來,要去給她買西院二十二號屋的牛奶糕。”
看來蘭朵最後關門時,他已經和她一起回到她家裏了。
樓上傳來輕輕開合的門扇聲,有個人的腳步徑直往下走來,隨著我懸起來的心落回原處。我又新做了封蝶書,心情愉悅地給卡拉揚寫道:
“我剛剛收到了消息。圓滿結束,這下可以省下幾回奔忙了。”
“你的忙碌可沒有完。”卡拉揚的蝶書上說,“我這學年給你的結課作業會充分發揮其作用。”
我感到有點好笑,立刻抓住其中字眼挑剔,“這學年?”
“這學年。”他回道。
我把這短短一句看了又看。背後飛來的蝴蝶散去了,該我的蝴蝶出現在我手上。它半透白的翅膀泛著紅,像是在等待寫字的人來碰它一碰,我卻忽然忘了該寫什麽。
卡拉揚的頭輕輕越過我的肩膀,托著蝴蝶的手掌伸到我身前。他火紅色的蝴蝶和我手上的並在一起,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翅膀上也是空蕩蕩一片。是的,是非常近的地方——我什麽都能看得清楚。
“我不能再續約。”他另一隻手繞過來,一字一句地寫給我看,“明年這時我就要走了,維森特。”
“太糟了,”我慢慢寫道, “我會非常想念你。”
就在我的眼前,午後的陽光依然飽滿的地方,柯爾曼正從那裏走過,臉上看不出多少守夜的疲倦,步伐很快,背上沒有背刀。
我抬著頭,微微有些眩暈地想——
啊,我的麵前剛剛走過了一個獲得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