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卡拉揚將我送到了公寓樓下,又把他的薄外套借給了我。
已經到了半夜,公寓的走廊裏打眼望去空空蕩蕩,我頂著昏黃的燈光走上二樓,將自己裹在卡拉揚的外套裏,打算回去再挑個地方銷毀貼身的沾血衣服。剛想摸索著伸手開啟房門,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奧德戈靠在隔壁他那扇門的旁邊,交疊著雙腿,手中舉著一本打開的書。看見我來,他把書放下了。
“維森特,我晚上的時候敲過你房間的門,也發了蝶書給你,但都沒有回信。按理說,你的日程表裏的這段時間應當是空白的……”他皺著眉頭望了望我,卻變得欲言又止,“總之我們先到屋裏說話。”
進屋之後我立刻想把外套脫掉,但考慮到襯衣上的血,我反是捏住外套兩邊向裏裹了一裹。
“你還是去練刀了?”奧德坐在我身邊道。
我含混地應了一聲。隻聽他又說:“你身上似乎是卡拉揚教授上午穿的外套?”
“呃——”我暗道不好,隻能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我們兩個互相瞪著眼睛,誰都在等對方說下一句話。我看他額頭甚至出汗了,忽然覺得我們的理解沒準出了一些要命的差錯,於是低聲補充道:“……不是你想的情況。”
說完這句,我們兩個都同時從那緊繃的氣氛中跳出來了。奧德歎了口氣,說:“我知道。”
然後他拉開了我的外套兩邊,露出裏麵血跡斑斑的內襯。燈光下的它看上去還要更慘不忍睹,整個襯衣前麵的鏽紅色比原色的麵積大得多。
“我原本猜不到你從肖恩家族出來之後,還有誰肯教導你。”奧德鬆了我的衣擺,說,“沒想到是卡拉揚教授。他的背景好像跟歌倫度南上層沒有聯係?”
我搖了搖頭,挑著能回答的作答複:“卡拉揚不是歌倫度南的人,他似乎有透露過這一點。”
“你不用再多說,看樣子你被要求保守秘密了。”奧德沉思了片刻,很快通情達理道。“隻是我從沒見過你這麽拚命的狀態……”
“現在你見到了。”我有氣無力地倒在躺椅上對他說,“不行,我快斷氣了——咳!咳!奧德戈幫我,我的藥箱裏還少幾味救命藥——”
他很配合地把手上的書又舉了起來, “維森特先生要什麽?”
我半閉著眼睛瞄著他,“要三滴竹汁、一勺煮沸的香枕草,二十五分之一蒲式耳的紅鈴果,半品脫芒果酒,兩塊芝士蛋糕。”
奧德戈開始還在假裝拿著筆做記錄,最後直接把書朝我這邊扔了過去,幸好我的手先一步接住了它。我聽見隔壁他房門被打開的響聲,借他離開的功夫翻起了那本書。書裏有一遝疊好的紙隨著我的動作掉了出來。
那是我們的魔法陣的設計報告——原來奧德晚上來找我是為了討論這個。
萊恩教授替我們修改了幾處不實際的錯誤。最後的評語裏寫道:“很新穎的想法,但實用性欠佳。因其繁複程度使得魔法陣很難大麵積展開,建議通過刪減、替代其中的部分魔紋達到簡化的目的。可進行後期的深入研究。”
我從吊床上跳了下來,抽出桌板下的藥箱,往搪瓷燒火杯裏盛了半杯水、撿進去幾種藥草;它們立刻在杯子裏咕嚕嚕地翻滾起來,漸漸地融成一種雪青色的漿汁。
我決定先去清洗身上的血跡,火速衝進浴室裏脫了襯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盡管身體內部還在疼痛,那本該有的深深刀痕卻不見了。我整個上身幹淨至極,隻有左胸口上留下了一條淡粉色的斜疤。
我帶著滿腹的疑問衝了個熱水澡。中途聽見奧德那邊的門又響了一下,應該是他已經過來了。我擦了頭發,換上睡袍,果然一打開門就見到他坐在玻璃茶幾邊上,身上的常服也已經換上了睡衣,桌上擺的是我列出的“藥單”上的最後兩樣。
“太感謝了。盛情難卻。”我盯著芝士蛋糕和芒果酒,“我去拿餐刀和盤子,還有新買的玻璃杯。”
蛋糕是剛剛從冷櫃裏拿出來的,還冒著絲絲涼氣;芒果酒被加熱過,是溫乎乎的,酒精含量很低,基本上很難喝醉。我跟奧德邊享受夜宵邊討論著魔法陣的問題,最後過了零點,食物都清空了,我們兩個歪七扭八地癱坐在沙發上。
“我先走了。”奧德外表看上去還相當清醒,隻是步伐的頻率出賣了他。
我用著同樣的速度把他送到門口。
奧德在打開門前忽然說:“他對你很好。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不會相信他會為誰做出這麽多。但你確定他真的是可信任的嗎?你記得服侍你的羅莎琳——你小時候那麽依賴她、信任她,除了你的祖父她就是唯一一個——她卻用你的鑰匙偷走了你父親的遺物,還給窺見全程的你下了失憶咒……”
我意識到,這家夥一旦喝酒,不管是什麽類型的酒,都會較平常格外話多。
“我的記憶,不管怎麽說,在當年肖恩夫人的大動幹戈下被找回了。盡管我父親的遺物沒有隨著記憶回來,真是遺憾……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而卡拉揚,我也不知道啊,小奧德。”我背靠在牆上,低頭看著木頭地板。地板好像一直順著我的目光向前蔓延著,蔓延到窗口,再從窗口蔓延出去;蔓延到充滿月色的高樓樓頂,再蔓延到滿是飛灰的草坡。“我隻是這麽想——當我看向他的時候,我覺得我看見的是我自己。”
三年級的課程在這個時候就差不多已經結束了。我很早就從床上蘇醒了過來,把有關自己的刀與刀魂的心得整理在了一個本子上,挑了下課的時間去找卡拉揚。他的辦公室裏沒有人——當我向四周巡視著走出文學樓的時候,卻發現他就坐在樓外的草坡上,似乎在看著什麽書。
“卡拉揚!”我遠遠地向他喊道。他從書本裏抬起頭,伸手示意我過去。
雖說是夏天,但這幾天格外的涼爽。草坡上零零散散地坐了不少學生,也有些學生伴隨著大鍾的鍾聲從樓內湧出。卡拉揚讓我坐到他身邊。我們一齊頂著太陽開始看我那本筆記,風不時吹得紙頁嘩嘩翻動。
“我的刀的出現隻能維持十分鍾,再次放出的話就要隔上半天左右。超過這個時限的話會手臂乏力,然後刀就會不由自主地消失。”我對他說。
這個時長確實太短了。因為從體內放出刀所需要的魔力有限,一般來說,即便是讓刀者全天候地握在手裏都沒有問題。我想這應該是卡拉揚所提過的“副作用”,他肯定了我這個說法。
“在這一點上,”卡拉揚說道,“你能放出刀的時間將會隨著磨煉變得越來越長。你可以試試反複在那個臨界點控製自己的身體,雖說那種感受不太愉快。”
“相當不愉快。”我回憶著那種感受,點了點頭。“還有,有關我的刀魂的偽裝性——很難形容,乍一看上去是花瓣的形狀,但接觸到實物就會猛烈燃燒。我今早燒焦了我的半個厚床墊,用了許多濕潤咒才挽救了另一半——雖然也沒有什麽用了。”
卡拉揚笑了笑。“還記得我說過‘鞏固魔法的基礎對於你學刀也有幫助’嗎?這就要考慮到魔力的細微控製了。像你這樣的特例刀魂,要學著去感應它,然後把魔力凝聚在它的表象之下。釋放永遠不是結束。你是不是以為我的刀魂是火焰?”
我睜大了眼睛,想說些什麽,但那些話語反堵在了喉嚨裏。
“我和你是相似的。”卡拉揚微笑道,抬起了之前放在我們中間的那隻手。短刀在他手中浮現;他用另一隻手接在刀的下方。我細細看去,有浮沙一樣的東西順著他的手指漏下,然後隱沒在草與泥土當中。
“準備好你的濕潤咒,或者熄滅咒,或者水杯。”他忽然環顧四周,然後對我促狹地擠了擠右眼。隨後就在剛才浮沙下落的地方,有一團白色的火焰向上竄起,燒灼了起來。
我手忙腳亂地阻止了火勢進一步的蔓延,發現卡拉揚一直靜靜地側頭旁觀,倏然間領悟了什麽。
“參考你對魔力的控製力,你是不是可以將它收放自如?比如剛才——”
“很難做到。偶爾可以。”他與我對視著說,“像剛才這麽一點的量應該可以。”
我與他唇槍舌劍地鬧成一團。但因為前一天的體力透支,外加今天對刀的施放和研究,我整個人格外疲憊,頭忍不住一點一點地向下掉去。卡拉揚大約察覺到了我的困頓,建議我在這裏休息一下。
“不過在此之前,考慮到假期的聯係之便,”他建議道,“和我結蝶書誓吧?”
他仍舊是坐著,手裏拿著那本有關魔法的書,我仰躺在他身邊綿軟的草地上,軟軟的草被風拂著,不時掃過我的臉頰。我就著這個姿勢握住他的手,念了一段咒語,幾道光芒在我們手指之間交匯。他的蝴蝶停在他的手背上,像是火紅色的蛺蝶,非常漂亮。我的那隻白色蝴蝶隨著我收回手的動作消失在空氣當中。在它展開翅膀的時候,我仿佛看見了它翼的尖角也染上了一抹類似的紅色。
我半遮著眼睛,藍色的天空從我手指間漏下來。我聽著附近學生的笑語聲,很快在陽光與天空之下陷入了沉眠;我最後一個感覺到的片段,是有人輕輕抬起了我的腦袋,把什麽柔軟的東西塞在了我的頭下。
我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枕在那件本該已經被我還給他的外套上。他聽到了我的響動,歪過頭來,對我笑道:“你醒了?”
我睡了不到兩個小時。雖說我們兩個人都錯過了午飯,但誰也無心去吃它。他最後跟我說了幾句話,然後跟我告別。
“秋天再見。”他這麽跟我說。
這是我在這個夏日裏見到他的最後一麵。我回到公寓之後翻開了我的筆記本,卻發現最後一頁被人添上了長長的幾段文字。我立刻將它翻到第一頁;從第一頁一直到我寫的最後,卡拉揚都細細地做了批注。最後的話裏他詳述了新的訓練方法,其中還有一段話是這麽說的:
“那一晚的儀式上,因為最後的大火,我錯過了開展某個環節的最好時機。
可以這麽說,你的脈絡裏有三個‘節’,每當魔力運行到一個節點,它就會短暫地停留一下,在那裏進行少量的存儲。那三個節就好比定時炸彈,於你施展魔法無礙,卻會在釋放刀魂時過度透支的情況下被引爆,釋放出施術者本人也難以承受的大量魔力,難以控製——會帶來破壞。我已在儀式途中化解了位於你左手腕上的節。但還有兩處依舊在你身上存在,不能確認具體的位置。
但真正要達到‘過度透支’這個所謂界限隻有很微小的可能。極大幅度的情緒波動、瀕死時的肉`體消耗等等條件,理論上都有可能導致‘節’被引爆。
我本想說它永不會被引爆,但還是決定對你提及這一點。不論怎麽說,我希望它在你身上永遠不會發生。”
我合上了本子,在睡前的一刻放出了我的刀。它的刀刃比我的手臂還要長,刀刃鋒利。不同於柯爾曼那把筆直的賽倫提安,卡戎的雪亮的刀身在靠近刀尖的部分要更寬一些。由於不在釋放刀魂的緣故,貫穿刀身的那條線隻呈現出淡淡的暗金色,在燈光之下緩緩流動。
據卡拉揚所說,他要在暑假回國一趟,有事在等著他處理;而我應了奧德的邀約,到他家待一個夏天,去研習改進我們的魔法陣。
他家派來的馬車換了新的頂蓋,非常漂亮。我跟他一起坐進了飛翅馬拉的馬車,透過窗口看著它們的翅膀在雪白的雲層之上揮動。
在這一路的顛簸後,我們終於來到了他家族的所在地——沃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