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同一天的夜裏,我沒有向對卡拉揚承諾的那樣回到公寓,而是造訪了學院內另一個人的居所。


  時候不到午夜,我料想他應當還沒有睡,於是前去搖了搖他的門環。果不其然,還不到一分鍾,就看到他衣衫齊整地出來應門了。


  “史密斯先生!”我搶在他前麵歡呼一聲。


  我麵前的人頭發花白,臉上深深的紋路仿佛陷落著過往苦難的殘痕。他黑灰色調的衣服永遠保持著幹淨整潔,卻顯然對款式沒有絲毫挑剔。


  “維森特?”他拉開門讓我進去,“這麽晚來造訪可不是你的習慣。”


  他請我坐下,從他亂糟糟的實驗台麵裏找出茶壺,灌了兩三杯熱茶給我。


  “說吧,這回來找我是做什麽的?”他監督著我把茶喝得見底,這才說道。


  “這也能被你看出來?”我愕道。


  “你如果沒有把心思放在抱怨我的泡茶技巧上,大約就是被別的事占據思緒了。”


  “是的,先生。”我說,“我承認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他僵硬的嘴角扭出了一個類似於微笑的弧度。


  我和他認識的時候是在兩年以前,那時西院的絕大多數教授集體被召出去了一段時間,臨時抽調來了一批院內的人代理課程。


  我正是在某堂實驗課上認識了這位古怪的史密斯先生。他說話的語氣嚴正如同教科書上的文字,被一行行剝離後直擲到學生麵前;臉上更是從未流露出一點笑意。這使得他肅然的麵孔猶如槁木。


  我好奇這人是否真的如此心如鐵石,於是常常找機會在實驗後幫他收拾屋子,冒上大不韙試圖逗他一笑——而事實證明,他並非心腸冷硬,隻不過是臉部不擅於表情,不習慣多多作出微笑罷了。


  “我這一次有事請求你的幫助。”我認真地對他說,“這件事對我目前來說非常重要,但如果你決定拒絕我的話,我也會盡力去尋找其它辦法的。”


  他也恢複了正色,坐到我對麵:“說。”


  “我需要你的身份牌。”


  他沉默了片刻:“你為什麽會需要它?”


  “我需要進入圖書館二樓的禁書區。”隻有某些級別以上的工作人員才被允許進入禁書區,我雖然時常跟史密斯先生來往,卻不知道他的具體職務——我猜想進入二樓還是夠的。


  “三年級的課程與它毫無關係,對嗎?”


  “……是的。”我遲疑道,“但我不能告訴你具體是為了什麽——我隻能說我現在非常困惑,我急需將這個困惑解決。也許不能,但起碼會好轉。我對魔法產生了質疑,對於刀者和魔法士……”


  史密斯先生拿起他那根藤手杖,在屋內踱起步來。


  “禁書區裏的東西好壞參半。”他良久之後才說,繼而轉過身來,用問責的口吻說道,“你能保證拿著它的時候止步於二樓嗎?”


  我欣喜地從沙發裏跳起來:“我保證!我一步也不亂走!我可以立咒誓來表達我的真誠!”


  “不要把咒誓掛在嘴邊,除非是關乎生死的協約,最好不要想到它。”他皺了皺眉頭,在我手裏塞進了一張卡片樣的東西,掏出懷表看了一眼。“今天天亮之前還給我,別叫人發現。”


  我撲到他肩膀上大叫:“史密斯先生我愛你!”一邊湊上去貼他的臉頰,他不情願地扭了扭頭,還是被我貼了個正著。我哈哈大笑,眼中卻不覺一酸。


  他仿佛我的祖父一樣——盡管他們的麵孔並沒有一點相像。


  我將史密斯先生的身份牌貼近二樓門禁那裏時才注意到,他的身份一欄寫的是“所屬藥石部”——無怪他說“止步於二樓”,這張牌的權限確實比我想象得要大很多。藥石部是國家唯一設立在霍夫塔司學院裏的部門,大約是為了取材的緣故——霍夫塔司不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它屬於魔法會的一個旁係,精於魔法研究的人都會為在藥石部擔任一職感到榮幸。據我所知,這也是小奧德將來最想待的地方。


  半夜的圖書館二樓幾乎沒有什麽來客,隻有睡眼惺忪的管理員上上下下做著整理工作,或者在座位上打盹。我早已把學生的黑色便裝脫在了史密斯先生的小間裏,套上了他一件大衣和帽子,因為有門禁在,管理員並沒多朝我瞟上幾眼。


  “晚安,先生。”他強打精神道。


  我壓著領子點了點頭,忍住自己回頭看他的欲`望。


  如果說一樓是充斥著書的殿堂的話,那麽二樓同它比起來就小得多了,栗色木櫃子的上的書也都不需要梯子的輔助便能夠到。我不動聲色地使自己走得快一點,在書脊上搜尋我需要的名目。


  我壓抑多年的疑惑都快要在此時爆發出來:刀者和魔法士的特質到底有沒有被共同存在的可能?曆史上有沒有同為刀者和魔法士,且在史書上留下一筆的人物?


  我曾用兩個“否”說服了自己多少回,此時的我的心情就激蕩得多厲害——它被卡拉揚喚醒了。從前祖父的藏書室裏除了文學書籍,有關這些專業的東西少之又少,也隨著祖父的離去不再對我開放。也許這便是我唯一的機會,能讓我借此從禁書區裏得到一些答案。


  我匆匆忙忙地翻過可能相關的幾本,但它們沒有一本把我的疑惑當做議題的,最多也是有數人聲稱,刀者魔法士的特征曾在他們身上中庸而短暫地共存過,被論為一種不算優秀的“異變”。唯獨一本書的一小段裏提到了一個人對這種理論進行的研究,而且辦法絕對稱不上正統。這人有著一個不像歌倫度南本土的名字,應該是外國人——我急切地翻後了幾頁,失望地發現後來這種研究也失敗了。


  二樓這一片已經沒有什麽好搜尋。我身後就是通往三樓的樓梯口,它在誘惑著我向它前去,我的腳底正無比艱難地釘在地上。


  “那裏有更深層的探索,更多的答案。你不是渴求一條出路嗎?它會帶給你的。”我想道。


  三樓的區域仿佛近到隻要我往後挪一步就唾手可得,但我及時遏製住了這個念頭。


  “你答應過他的,你不會再往上走。”我默默想著,手指陷進了書頁裏頭。“而且卡拉揚已經帶給你一條出路了。”


  正當我的手停留在那本書的最後一頁時,我身後的樓梯口穿來一陣轟隆隆的東西滾落的聲音,然後有什麽撞到了我的腳跟。我回過頭去,隻看到一個毛茸茸的頭頂和一點點漲紅的臉頰。


  “抱歉,抱歉打擾到你先生。”他穿著管理員的製服,大概剛從三樓下來,正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傾倒的小推車,那裏麵剛剛滾落出來一堆書本,“這可真是一個大失誤。”


  “沒有關係。”我壓著嗓子,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與平常有些區別,然後同他一起把幾本散落的書撿回車裏。


  他比門禁外那個管理員要年輕許多。之前他幾乎不敢直視我,現在也隻是抬了一下頭又埋了下去,話語裏的拘謹倒是少了許多。


  “我開始不應該那麽困的。”他很有活力地說,“我的手就歪了那麽一下——嘿。這些三樓的東西本該好好被歸攏到前台的一處的,遇上我它們真是倒黴。謝謝你,不然我還得多走上一圈,這樣就好了。”


  他掃視了一圈地麵,推著小車向我告別。


  “你知道這車裏具體盛著什麽東西麽?”我對管理員的權限有些疑惑,忍不住問道。


  “當然不了,先生,”他聳聳肩,“我是個普通人,這些大部頭連它們的封麵都不肯讓我翻開呢。祝你晚安。”


  我站的比他更靠裏一點,注意到有一本書落得極遠,在書架後方的拐角底下。我三步兩步走過去將它撿起,本想立刻叫住他,但這本書的封麵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它上麵用某種古老的語言燙了兩個暗金色的大字:“融合”。


  我心髒狂跳,直覺告訴我裏麵會有我需要看到的東西——這一回沒有什麽聲音能再阻止我了。我悄悄將手裏原先那本書放回書架,從拐角後轉出,盡力做出一副自然的姿態將這本《融合》翻開,但我的眼球實際幾乎從未轉動得如此之快,因為我知道管理員在核對數目之後便會去而複返。


  我甫一看到這本書的內容便能想象到它為什麽會被劃分在三樓的禁書區。它充斥著血腥而獵奇的內容,且畫麵多於文字,那些僅有的解說中也透著一股詭異之風。它確實描述了在一個魔法士身上激發其刀者潛質,又或者反之的諸多實驗過程。起初它的內容和方案都是顯得有些滑稽的,如同一個啖著生肉的野人跑到現代人麵前跳舞的荒唐感,但而後它變得近乎有些恐怖了——那裏麵的方案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進步著、遞進著,那些實驗染上了綺麗又血腥的豐采,而且它的時間軸——用的不是目前通用的新曆,而是另一種不知名的計曆法。


  “1358年,第198次實驗失敗。


  “1361年,第199次實驗失敗。


  “1362年,第200、201、202次實驗失敗。”


  頁麵上除了在圖案附近密密麻麻地印著各種手寫體的解注,就是這些蒼白得可怖的文字。它們一次也沒有提到“實驗體”的後果,但我猜想在經曆了那樣的過程後,這些人裏大約沒有一人生還。


  這裏麵的信息量實在過大,以致於我在接觸到結尾時,我還對它的結果抱有一絲慘烈的期待。我手上的紙頁顫抖著向另一側倒去;除了那些腳注,最後一頁上的印刷體字比之前的記錄長了一些。上麵寫道:

  “1466年,即新曆796年,第1059次實驗失敗,實驗室被摧毀,半數實驗人員死亡,所有成果近乎毀於一旦。”


  新曆796年——這是個特殊的年份。戰火紛飛的黃金時代末期宣告結束,整片大陸進入了全麵和平的序章。


  那本《融合》已被翻到尾頁,所有印刷內容到這裏便戛然而止。我心中仍舊不能平靜,悵然若失地僵立在原地。我的意識告訴我應該將它迅速放回原處,於是我開始拖動步子,但打開的書頁上有另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行小字,跟其他印刷的手寫體解注擠在一起,且跟他它們有著同樣的格式,如果不仔細看便會極有可能錯過它的本質。因為它是真正被人手寫上去的——也就是說,是在這本書被印出來之後寫上去的。


  “你曾看到的,盡是謬誤——A.C”


  我合上書,趁四下無人將它塞到另個偏些的角落去。我回到原地時內心還很迷茫,雖然手中捧著另一本書,眼前卻飄蕩著那行小字。我疑惑它在指代些什麽:是說這本書之前的內容都是個謊言?但如果我“曾看到的”是指其他事物,它又能是什麽呢?


  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也許過了有一刻鍾,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考:“先生!打擾一下,你有沒有看到剛才哪裏掉落了一本書?”


  來的圖書管理員已經不是起先毛手毛腳的年輕人了。我對他說:“我不大清楚。如果你問剛才那個孩子,他會告訴你我隻同他在這一片搜索了一番。如果你去更遠的地方,”我指了指另一端,“也許會有些收獲的。”


  他短暫致謝地了一下,便朝我指的方向跑了過去,沒過多久便找見了那本《融合》,匆匆地快步走回去了。


  天色將亮,我眼看著今晚不會再有更多收獲,便也離開了這個地方,朝史密斯先生的屋子走去。他在睡眠方麵極為吝嗇,作息固定,我掐著時間叩了叩門,將身份牌交還給他。


  “不辱使命。”我嬉笑著對他說了一句。我把大衣交給了他,取回了自己的學生常服。我忽然想將這個問題也問一問他:


  “史密斯先生,你聽說過刀者與魔法士的天賦的融合與並存嗎?”


  他的麵孔上依舊是一成不變的表情,但我感覺那上麵的線條繃緊了。我有種感覺,即便我將這個問題問得模糊不清,他還是在第一時間領會到了它的意思。


  “你讀到了什麽?”


  “二樓是什麽也沒有的……這隻能算是我原本帶去的問題。”


  他嚴肅地打量著我,然後開口道:“不要去碰這個領域,它隻會帶來毀滅。你答不答應我,維森特?”


  他的態度令我直覺我該將那個偶然隱瞞下來,但我卻不願意在這個直接的問題下對他進行一個欺瞞的承諾,於是我選擇了沉默不語。


  他的臉部線條下仿佛凝固著怒火。他低聲喝道:“將手伸出來。”


  我將手心朝上,伸到他身前,他用他的竹手杖狠狠地在上麵抽了九下。我的手心裏立刻浮起幾道可見的紅痕。


  “你總是如此頑固。”他良久後這樣說。


  “開心點,史密斯先生。我希望你不要為我的事情煩惱。”我看著他的眼睛說,“但我確實沒辦法對此作出什麽承諾,起碼現在是這樣。”


  他歎息了一聲,回屋拿了外敷的藥劑給我。


  “照料好你自己,維森特。約束好你自己。”他說。


  這是我從他那裏聽過最富人情味的話了。


  “是的。先生,我會的。我對你保證。”我回答道。


  天色已經開始發白,我卻沒有什麽困意,心中的激動與更大的困惑還揮之不去;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回到了我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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