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年級課表下發的時候,小奧德難得表現出十足的激動。他搖晃著我的肩膀告訴我,大二的魔法學a班教授將是希爾多.萊恩,我們曾有過數麵之緣的引導老師,西院院長,在《世界魔法概論》上發表了整整五篇論文的厲害人物。


  我隻是看著【文學課】後麵印著的教授名字微微出神。


  它給我一種熟悉感。


  文學課是貫穿霍夫塔司五年的必修課,這跟它對閱讀那些大部頭裏艱澀的魔法史、操縱複雜魔咒起到的輔助作用不無關係。去年教我們的那個口音奇特、聲線平坦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老頭留在了一年級,所以第二年的文學課上,如同魔法課一樣,我們也將迎來一個新的教授。


  非常不幸的是,我跟那位根本沒搭過話的教授,在一種難以形容的境地裏提前打了個照麵。


  用奧德戈的話來說,就是:“我完全不能想象你怎麽膽敢在拖欠著一假期的作業同時再去問萊恩教授作業裏麵的問題,也許他再喜怒無常一點,之後我就看不到你那扇房門被你再度親手打開了。”


  我的回複似乎是:“總是為了更高的正確率,小奧德。”


  不過萊恩顯然比奧德想象的要好心。他仔細地給我解釋了控火咒手勢的訣竅,並且說明道:“擴張和控製火焰的範圍是這個咒語的兩個難點,它隨著一個人魔法的精進將發揮更大的威力。黃金時代的戰爭裏,有個霍夫塔司學院出身的大魔法家,他能做到將火焰圍繞一個敵國的邊境向內灼燒而不波及友鄰。那可以被稱為控火咒的巔峰了。”


  我點點頭,“黃金時代”這個詞使得我思緒一時間岔開。


  一百年以前的那個時代,大小戰爭在世界各地激烈爆發。藝術的革命也在同步進行,各派的衝突達到峰值,人們的渴望除了以戰役的形式體現,終於在內部得到了一個宣泄口。那個時代除了魔法強大的戰士,還出了諸多文采卓絕的學者,文風浪漫而感情充沛,不少作品流為今日的經典。


  如果黃金時代的人們曾經為此建立一座紀念的殿堂,那裏大約會成為現在諸多藝術家的朝聖地吧?


  可他們沒有築立輝煌的廟宇和高聳入雲的尖塔,留下的隻有數之不盡的典籍。


  史冊關於歌倫度南帝國的戰役記錄詳細的詳細,過簡的過簡,還是萊恩教授提及我才知道控火咒有著這樣一段曆史。我之前草草地翻過二年級教材,裏麵是沒有的。


  我跟萊恩確認道:“是這樣嗎,控火咒的第一步,拇指指肚移到中指的第一指節上?”


  萊恩笑眯眯地把我的大拇指往下推了推:“移到指節的側麵。”


  於是我照他的指示重做了一遍這個手勢,順便開始回想搭配這一步的咒語。可能是我在做口型的時候發出了氣音,因為下一秒我就聞到了一種燒灼的味道——


  我抬起頭來,看到萊恩的襯衫袖口上竄著一股小火苗。


  萊恩熄滅那簇火苗之後袖子還是焦黑的。


  “啊,維森特先生,先不提這個誤放的不完整控火咒。一個魔法士看到火苗的第一反應最好是使用魔法控製,而不是用目光搜尋著某個……呃,不太可能存在於辦公室走廊的水龍頭,給我弄點水來澆熄。我知道‘那很科學’,但是那‘不太魔法’。”


  “我感到非常抱歉,萊恩教授。我希望我能賠你一件襯衫。”


  萊恩念了一段什麽,手指尖點在燒焦的地方,那一處的焦黑便緩緩褪去,滲入簇新的白色。他笑道:“不需要你做什麽。袖子可以用魔法處理,這也別忘了。”


  雖說袖子恢複了,我仍感覺有些愧疚。剛想開口保證以後認真修習魔法,我與萊恩的身側正好有個人無聲無息地經過,嗅了嗅空氣裏的一點煙氣,便扭過頭來,望著萊恩的袖口笑了兩聲:“不錯的袖子,萊恩。你的學生相當熱情。”


  然後他若無其事、姿態傲慢地揮揮手走遠了。我盯著他優雅的背影,隻看到綁成一束、柔順地垂在他背後的金紅色頭發。


  我覺得非常有趣,壓抑不住嘴角的笑容,又努力在回憶裏尋找那張似乎有點眼熟的麵孔。


  萊恩溫和的聲音在我對麵響起:“維森特,你非常幸運地提前見到了你的文學老師——如果沒弄錯的話,你的文學課就在今天下午,是不是?”


  我踩著課前最後兩分鍾,推開後門走進了文學課的教室。教室不大,學生們顯然是對新教授有所期待,把前幾排的座位填了個滿。我挑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意圖減小自己的存在感。


  我還是期待給新教授留下好印象的,前提是他不會想起我在某場偶遇裏燒了他好友的袖子。


  身邊個子小巧的姑娘友好地碰了碰我,她棕色的蜷曲長發垂在臉頰邊,聲音如同小女孩般清脆:“嗨,我叫蘭朵。蘭朵.莫裏。我一年級的時候非常喜歡你的‘結羽社’,有那麽多場配合詩文的魔法演繹,精彩極了。雖然它現在不在了,我仍舊覺得那非常棒——不對,對不起,我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麽蠢話?”


  蘭朵說到末尾的時候語速越來越快,像是急於表明本意又難以措辭,臉立刻有些泛紅。


  “沒關係,我可沒有誤解你。”我對她笑了一下。“都是過去心血來潮的胡鬧。一年過後感覺沒那麽有意思,就讓它自生自滅地散架了。”


  “‘褪去外衣的鳥兒如梭般錐破夜空,它的羽毛在大雪裏聚結成團’ ……真可惜啊。”蘭朵的話急衝衝地隨著我話語的尾巴脫口而出。她又臉紅了一下,但此時竟然拿出了難得的勇氣,不管不顧地快速道, “我知道你是魔法係的維森特,那個時候總有人跟我提到你和你的集會。所以去年我一時好奇就去查了你相關的資料,順藤摸瓜地去旁聽——它們真的很奇妙!”


  “旁聽——這可不大好。”我若有所思地比劃道,“這也就說明你一定見過校長穿著立領小禮服裙滿草坪追殺我的場景嘍?踩著高跟鞋也能健步如飛的女人真是可怕,我不得不逃得上竄下跳……”


  蘭朵仿佛回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咯咯直笑,似乎把乍才想要縮回去的片刻膽怯忘記了。


  我板出一副嚴肅的校長麵孔,手放在領子上,清了清嗓子:“維森特,你遲早要讓脫控的魔法元素燒了學校,我需要阻止你。”


  果不其然,蘭朵笑得更厲害了。


  她也是來自西院的,三言兩語間便同我熟悉的很快。


  她忽然轉了個方向,指了指教室前方:“維森特,你是和新教授結伴過來的嗎?”


  我覺得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天大的誤會,不過她一定是讀懂了我困惑的表情,補充道:“你們幾乎在同個時間分別從前後門走進來。”


  我這才想起來我快到後門的時候,似乎也有個人影從我的對麵徑直朝教室走來。


  我趕忙擺手道:“不是不是。”


  外麵的天空藍而高遠,盛夏的陽光透過玻璃鋪在木頭長桌和地板上,隻有講台得以從那片懶散的溫暖中幸免。我把頭轉向窗外一棵老紅漿果樹的樹冠,餘光放在教室前方金紅頭發的人身上。他恰巧停留在講台附近那片陰影裏,慢悠悠地把短外套脫下來,搭在側麵的椅背上,露出上身珍珠白的襯衫。


  我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課表中那個大寫的‘A’。教室前方傳來一些窸窣輕響,隨即我聽到那個人的說話聲落在空氣裏。


  “我是阿爾文.卡拉揚,文學課a班與b班的教授。我保證在我新合約的三年內,會竭盡我之所能授予你們渴求的知識和技巧,發掘你們潛藏得最深的天賦。一定程度來說,我不太樂於助人,但我完全不介意為有能力去渴求的人殫精竭慮。隻有一個前提,我從來不教不可救藥的蠢貨和自甘懶怠的無能者——當然了,既然是在這裏,有很大的幾率你們不是。”


  夏天的空氣是他聲音的絕妙載體,我想。有點濕潤,又不會太冷。


  我抬起頭,看見他站在淺淡的陰影下,淺灰藍色的眼睛裏所深藏的一切難免令對視者感到壓迫與冷漠,卻同時傳渡出一種溫柔至極的錯覺。他麵上帶著譏諷又仿佛能包容一切般的輕笑,衝下麵的學生眨了眨眼——非常迷人。


  下麵的在座者沒有一個發出不滿的噓聲。


  蘭朵一臉緊張,手心裏攥著她的卷發尾,偏過頭來小聲對我說:“卡拉揚是有名的‘殺手’教授,上一屆他帶五年級,總共兩個班的學生中隻有四個拿到優秀的。他班裏的學生大多對他的苛刻怨聲載道。不過據說,他確實是最好的。”


  講台後的人繼續輕快地說:“這三年之後,你們中或許會有人成為我稍微引以為傲的學者、詩人、不務正業搬弄點文學的魔法家、醫療師、科學家。噢,對了,也許還有我的摯愛,雖然這種事情概率偏低……最後這個選項顯然需要更多努力。要知道,我並不會輕易地承認你們是我的學生。”


  他這番話仿佛無比奇異的一小簇火焰,從我眼睛和指尖透過去,微微沸騰的血液在一瞬間滾遍我的全身。


  我聳了聳肩,對蘭朵說:“我挺喜歡他的。他有點可愛,不是嗎?”


  蘭朵憂心忡忡地看向我的額頭。


  “你用‘可愛’這種形容詞,他保不準要打你的。”


  “別這麽說嘛,可愛的人要揍我一頓,我一向甘之如飴。”


  蘭朵低聲嘟囔了句什麽,翹了翹嘴唇,似乎想及了一些可怕的回憶,“他東院的榮譽顧問不是白當的。你感覺不到他周身的氣場嗎?非常壓迫性了,非常太危險,很難令人親近……”


  我抓住了一點關鍵的信息:“等等,東院的榮譽顧問——什麽榮譽顧問?我以為他隻教文學課。”


  蘭朵看上去想說些什麽,卻忽然閉了口。我順著她的目光一看,發現了一個不大妙的情況;卡拉揚不知何時已經不在講台上了。他停在我們的所在兩步以外,手中的座位簽到表輕巧地翻過一頁,垂著眼睛念道:“維森特. 肖?”


  “是的,教授。”


  “我恰才無意間聽了些你們的對話。你也許對我很感興趣?”


  “是的,教授。”


  蘭朵不太明顯地吸了口氣。


  “那麽發表一下有關我上個話題的看法吧。”他說。


  我覺得我需要悔過一下交頭接耳的時候為什麽不聽兩句課。


  卡拉揚背後一個男孩對著我笑吟吟地做著誇張的口型,我便照著讀了出來:“結課——作業。”


  掃見周圍人略放鬆的神情,我意識到應該是說對了,“當然了,結課作業。如果能容許我提個建議的話,其實我覺得這種在結課前夕對學生當頭痛擊的存在有點不大恰當……”


  卡拉揚聽完了我圍繞“不恰當”所說的一番話之後,似乎從某種思索裏脫離了出來,歪了歪頭道:“不錯的觀點。”


  他走回講台,揚了揚手中的座位簽到單:“我下節課會把新的座位表貼在前麵的牆上,以後每個月換一次。對了,維森特,你今天結課之後有空嗎?我需要你到時候來我辦公室裏見我。”


  下課後人們熙熙攘攘地湧出門外。蘭朵對我說跟人有約,於是先走了一步。我待在座位上,前麵那個曾幫過我的金發男孩回過頭來,充滿同情地對我說:“教授最後一個話題其實是在征詢結課作業的內容,哥們兒,節哀順便。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發型稍微有點花哨的金發男孩自我介紹為法蘭西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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