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隔天天氣狀況轉好,晴空萬里,艷陽高照。
余兮兮照例起大早去基地。
坐地鐵時,她給周易打了通電話,詳細說明陳美珊母子的目前處境,並道,「如果陳美珊真來你店裡了,還得麻煩你多費心。她老公不是好鳥,要上你店裡去找事兒,直接報警,甭跟那種人客氣。」
周易滿口答應,「我寵物店隔壁就是派出所,放心吧,誰敢去我那兒鬧。」
余兮兮笑,「我也這麼想的。」頓了頓,聲音略微壓低,「我懷疑她老公是個吸毒的,但問陳美珊,她又說不是。你留意留意。」
「行,沒問題。」
電話打完,地鐵剛好到站。余兮兮收起手機走出車廂。
昨晚她查過雲城到石川峽的路線圖,尋思著得空便給基地請假,去看望遠在駐地的秦崢。可剛到科室便收到主任通知,說上頭來了文件,要基地組織同志外出學習十天,加主任,一共要去三個人。
科室的獸醫師一共就六個,走一半兒,剩下三個的工作任務自然就會加重。余兮兮無奈,收了請假念頭,忙忙碌碌中,一周眨眼便過。
周五,傍晚光景,城市上空被夕陽染得通紅,又漸漸被漫上來的夜色吞噬。
今天是余兮兮連續加班的第六天,從地鐵口出來時,穹頂黑透,道路兩旁早已亮起街燈,淡黃色的光芒籠罩城市。
她疲乏,左手拎包右手提外賣盒,神情懨懨地往軍分區宿舍走,哈欠連天。
轉過某處拐角時,一輛商務汽車映入視野。
余兮兮腳下的步子驟然停頓。
賓利,純黑色,車身線條流暢考究,纖塵不染,乾淨得反光。車尾的牌照高調張揚,熟悉至極:雲A6888。
一個高挑曼妙的女人站在賓利旁,穿黑色修身裙和高跟鞋,細腰長腿,捲髮高挽,氣質格外出眾。燈光昏暗的緣故,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
短短几秒,余兮兮臉色沉下去,不多看,轉身就走。
背後傳來道端麗嗓音,語氣嚴厲:「你給我站住。」
「……」她頓步,面無表情地站原地,沒說話,也沒有回頭。接著便聽見細高跟踩地的聲音噠噠響起,快速朝自己走近。
須臾,余凌繞到了她身前,盯著她,美艷面孔透出慍色:「見到姐姐二話不說就走,你什麼態度?六親不認了?」
余兮兮掀起眼皮,眼底的目光很平靜,淡道:「你找我有什麼事么。」
「有什麼事?」余凌氣得笑出來,上前兩步,「余兮兮,還把自己當幾歲的小孩兒么。鬧脾氣總得有個限度,離家出走兩個月,電話不接,簡訊不理,請都請不回家,你還要犟到什麼時候?」
余兮兮的反應照舊冷淡:「我現在什麼都挺好的,不想回余宅。」
余凌懊惱:「什麼余宅?那是你家!你連家都不要了?」
她轉頭看別處,眉微擰,看上去不大耐煩,「直說吧,你來這兒幹什麼。」
余凌抿了抿唇,聲音沉得更低:「跟我回去。今晚,立刻,馬上。」
余兮兮只有一個字:「不。」
「為什麼?」
「不是說了么?我現在過得很好,有工作有收入,也沒人強迫我做任何事。」
「你這孩子怎麼……」
「好了。」余兮兮說,語氣輕描淡寫波瀾不興,「我最近工作很忙,累一天了想早點回去休息。余總,您要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再見。」
說完提步便要離開。
這時,司機拉開後座車門,一個穿鐵灰色西裝的中年人走下賓利,步伐沉穩,不疾也不徐。五十上下的年紀,不年輕,臉上的皺紋卻很少,抽雪茄,戴眼鏡,舉手投足間都是成功人士的上流味兒。
余兮兮眼底的鎮定裂開一絲縫兒,唇緊繃,半晌都沒說一個字。
見狀,余凌當即便快步走到中年男人身邊兒,神態看上去有些緊張,道:「爸爸,您別動氣,我再跟妹妹說一會兒,她是小孩子脾氣,您知道的……」
余衛國抬手打斷,沉著臉,沒有一絲表情。
「……」余凌收聲,視線來回掃一圈兒,眉皺緊,退到旁邊。
周圍死寂。夜風冷冷吹著,無星無月,路兩旁,樹影是一例的暗色,給這夜晚平添幾分森然。
不多時,余衛國掐了雪茄,嗓音如冰:「堂堂余家的二小姐,有家不回,成天和些畜生打交道,覺得自己像話么?」
余兮兮扯唇,「跟畜生相處,比跟人簡單多了,有什麼不好。」
這淡漠的態度瞬間激怒余衛國,他心頭火起,怒道:「讓你去法國不去,學調香不學,偏要去當什麼破獸醫。你以為自己的職業多高尚,多偉大,愚不可及!你把整個兒余家的臉丟光了!」
她挑眉,「是么,在余董心裡,獸醫就是和畜生打交道,低賤,愚不可及,那您覺得什麼高貴?」
眼看兩人越吵越凶,余凌的表情也愈發難看,怕妹妹吃虧,連忙大步上前,勸道:「爸爸您消消氣。兮兮喜歡獸醫學不是沒理由的,您忘了么,當初她被綁架,是一條警犬拼了命才……」
不料余衛國臉色大變,厲斥:「多少年前的事了還翻出來!警犬警犬,一條狗的命能值幾個錢,她就是找個借口跟我對著干!」
最難以釋懷的事,在他口中變得不值一提,輕蔑冷漠,詞眼尖銳,每個字兒都扎在余兮兮心窩上。她咬牙冷笑,赤紅著雙眼反唇相譏:「為什麼不能把那件事翻出來,為什麼不許姐姐提?余董,您怕什麼?」
「……」余衛國氣得渾身一震,凜目,語氣低得危險,「給我住口。」
余兮兮盯著他,不退反進:「我為什麼要住口?六年了,你不許任何人提那件事,因為你內疚,你心虛,你知道當年的事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害自己的親女兒被綁架,是你害死了那條警犬。」聲音沉下去,一字一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沒人比你自己清楚。我告訴你,我不會原諒你,永遠!」
余衛國震怒,狠狠一記耳光甩過去,「你混賬!」
余凌雙眼錯愕瞪大。
瞬間,沉悶的一聲「啪」撕裂空氣。余兮兮結實挨下來,被那股大力打得踉蹌兩步,耳朵嗡鳴,白皙的左臉紅腫一片,指印兒烙下紅檁。
牙齒了磕破嘴唇,絲絲腥甜在唇舌間蔓延。
余兮兮頭微偏,垂著眸,面無表情,一點兒聲音也沒發出。
「……」余凌回過神,大驚失色,慌慌忙忙跑過去,焦急萬分:「兮兮,兮兮你怎麼樣?」
她拂開余凌的手,語氣很淡,「沒事。」
「……」余凌動了動唇,想說什麼,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那頭,余衛國閉上眼,從鼻子里沉沉呼出一口氣,道:「余兮兮,我再問你最後一次,知道錯沒有?」
她說:「我沒錯。」
「好,好好好。」余衛國怒極反笑,點頭,「從今往後,別再說我是你爸爸。我沒有你這個女兒。」
余兮兮眼睛紅得能滴出血,咬牙,勾嘴角:「……如你所願。」
余凌眉頭越皺越緊,「爸爸,現在你們都在氣頭上,不如……」
余衛國冷聲:「閉嘴。」
「……」
余兮兮轉過頭,伸手用力握住余凌的肩,嗓音柔下幾分:「好好照顧自己和余夫人。」話說完,她用手背拭去嘴角血絲,轉身大步離去。
背後的人急得追上來:「兮兮!兮……」
呼喊聲散落在風中,遠去,模糊,最終再聽不清。
余兮兮步子加快。
夏季的夜,竟冷得像寒冬。
和余衛國的關係徹底僵死,當晚,余兮兮洗完頭沒吹,直接睡下。這一覺輾轉反側,夢境一個接一個,不曾間斷。時而夢見小時候過年,自己騎在余衛國的肩頭逛燈會;時而夢見六年前,廢棄廠房中,火光,鮮血,黑背的屍體……
天明時分醒來,四肢疲軟頭痛欲裂,嗓子眼兒乾澀澀地疼,是感冒的癥狀。她皺眉,強打精神爬起床,沒找著感冒藥,於是喝了幾杯水便出門上班。
一路渾渾噩噩,到基地時,余兮兮萬沒想到,屋漏竟真的會遇上連夜雨——她剛在椅子上坐下,一個軍犬兵便從門外匆匆忙忙跑了進來,氣喘吁吁。
「余醫生……」那人喊她,語氣很焦急。
余兮兮整個人都是昏的,反應幾秒才認出是李成,皺起眉,聲音出口啞得不像話:「怎麼了小李同志?」
李成咬了咬牙,遲疑片刻才道:「余醫生,嘯天和逐日這兩隻犬,從昨晚開始就出現了腹瀉現象,這會兒都沒好轉。」
「……」余兮兮一驚,猛地起身往外走,沉聲道,「嚴重么?」
李成大步跟在後面兒,臉色極難看,「看上去不太好。」
「除了腹瀉之外有沒有其它癥狀?」她臉色蒼白,捂嘴咳嗽幾聲,問。
「沒有。」
余兮兮心頭一沉,腦子裡驀然閃現四個字:藥物中毒。緊接著問:「除了三餐飲食之外,它們有沒有吃過其他東西?」
「……」李成認真想了想,還是搖頭:「沒有。」
事發突然又緊急,余兮兮顧不上自己身體的不適,咬咬牙,小跑著往軍犬生活區趕。進了大門抬眼看,裡頭已經有不少人,除了軍犬兵和另兩個獸醫師外,還有另外幾個穿軍裝的人。
余兮兮狐疑,低身問:「那些都是誰?」
李成道:「今天剛好有軍分區的首長過來參觀,軍區政治處那邊也派了人接待。」皺眉低罵,「媽的,正好遇上這事兒。」
「……」余兮兮抿了抿唇,撥開人牆往裡面走:「請讓一讓,請讓一讓。」
單間內,兩隻送來不久的防暴犬倒在地上,雙目無神,舌頭耷外邊兒,身軀也在輕微抽搐。周圍一圈兒人,一個穿白大褂的獸醫師正在給兩隻犬做初步診斷。
余兮兮快步上前彎腰察看,沉聲道:「應該是藥物中毒。」
旁邊的獸醫點頭,「嗯,我剛看了下,判斷是誤服了膽鹼類或者洋地黃類藥物。」然後側目看她,「你是嘯天和逐日的負責醫師,最近給他們用什麼葯了么?」
余兮兮道:「這兩隻犬年紀大了,消化不好,我給他們配了一些有助消化的藥物,不可能導致中毒。」
「會不會導致中毒得先檢查,光憑你說可不行。」邊兒上傳出道女人嗓音,語氣尋常,「而且,看你這麼年輕,臨床經驗不足,配錯葯也不是不可能。」
「……」余兮兮靜片刻,起身,轉頭;英姿颯爽的女軍官端立在人群中,表情嚴肅,一派的剛正不阿。
她淡淡移開視線,「某些人走哪兒哪兒就沒好事,瘟神么。」
陳梳笑了下,並未做聲。
很快便有軍犬兵把嘯天和逐日吃的藥物送了過來,之前那位女獸醫接過來,眯眼端詳一番,又聞了聞,忽的臉色微變。
余兮兮皺眉,「怎麼了?」
女獸醫囁嚅了下,低聲:「余醫生,這是硫酸阿托品,膽鹼類。你是不是拿葯的時候弄錯了……」
她驚愕:「什麼?」拿過藥片細細一看,瞳孔驀的收縮,「這不是我配的葯,我配的明明是乳酸菌片……」
陳梳冷笑,「早就說了,實習期的助理醫師怎麼能帶犬只呢,你們基地的領導對你可真夠放心哪。」說著便側目看向衛生隊的隊長羅大偉,「羅隊,你手底下的人。這事兒恐怕得嚴肅處理吧。」
「……」羅隊長臉色鐵青,唇緊抿,沒有說話。
李成有些慌了,道:「陳少尉,余醫生平時工作認真負責,我相信她不會這麼粗心。這件事還沒弄清楚,您讓羅隊怎麼處理?」
羅大偉卻擺了下手,「別說了。」然後看向一旁的小姑娘,遲疑道,「小余,嘯天和逐日都是你手上的犬,這件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很明顯,敵人有備而來。
片刻,
「羅隊放心,我不會讓您為難的。」余兮兮面色冷靜,說完,脫下白大褂扔在了桌上,沖陳梳揚了揚眉,用唇形道:「這筆賬,給老子記著。」
這目光陰沉銳利如刀似劍,陳梳心頭髮虛,清了清嗓子移開眼。
她扭頭走了。
一切都拋在了身後。
山狼從鐵欄背後目送她遠去,良久,蜷起四肢趴成一團,眼眶微濕,嗚嗚地叫了幾聲,不知想表達什麼。
石川峽今天大雨。
傾盆倒似的,從天擦亮開始下,一直到傍晚也不停歇。整個縣城像被泡在了雨水裡,滿片天地顯得病怏怏的,沒有色彩,也沒有生機。
晚上八點左右,天完全黑下,這裡是雲城和外省的交界帶,位於山區,天空也乾淨得像被雨水洗過,澄凈,幽藍。沒雨的夜晚,繁星如畫是最常見的景緻。
雨幕下,一輛重型軍卡從大路盡頭馳來,顛簸搖晃,引擎聲嗡嗡劃破寂靜。
秦崢坐副駕駛室里抽煙,面無表情,目光冷淡看著窗外,遠處,山脈輪廓在雨夜中起伏。
雨天,土路泥濘坑窪,從野外實戰區開回來,比平常多用一小時。滿身污泥的戰士們頭靠車皮休息,太疲累,整個軍卡靜極了。
不多時,車開到駐地門口,雨勢終於小下來。
秦崢叼著煙,隨手把外套甩肩上,覺得熱,迷彩T撩起半截透風兒,鼓凸分明的腹肌汗涔涔地反光。
車馳入,一個高大哨兵抬手敬了個軍禮,然後上前幾步,敲了敲車窗:「秦營長。」
「……」車窗落下來,男人面無表情地掃他一眼,「有事?」
哨兵聲音略小了些,湊近:「秦營長,有個姑娘找你。」
秦崢眯了下眼,「什麼?」
小戰士撓了撓頭,有點兒尷尬:「她這樣探親不大符合規定。但是下著雨,我們也不好意思趕她走,人家這大老遠的……」
秦崢沒閑工夫聽廢話,打斷:「她人呢?」
「在哨亭里休息。」
他低聲罵了句,推門下車,大跨步走向哨崗亭。進門抬眼,只見方圓空間里坐著個小小的身影,背著包,白襯衣小腳褲,一雙小手捧著個紙杯,頭垂低,聽見腳步聲也沒什麼反應。
秦崢居高臨下盯著她,黑眸不善,語氣極低:「你一個人跑這兒幹什麼?」
那女人惘惘抬頭,雙頰微紅,大眼迷離,看見他後分辨好一陣兒,傻獃獃的。片刻,不知怎麼的,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
「……」他皺眉,覺出不對勁,一把將人拎起來摁懷裡,大手摸她額頭,咬牙切齒:「媽的還在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