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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48章 情殤

  墨黑的夜空,彷彿一方巨大的石硯,沉重而堅硬。似乎隨時可能墜落,將地上的人壓成齏粉。北風放肆地咆哮著,在重重屋脊間穿梭,撞斷了檐下的冰棱,咯啦啦的碎裂聲乾澀而刺耳。 

  廣平宮內沒有一星燈火,烏深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在無盡的黑暗中,絮屏撲倒在沒踝的積雪上,臉深埋在雪中。刺骨的寒冷從內心的最深處向外漫延,相較於心裡的寒冷,雪竟是溫暖的。她近乎貪婪地擁抱著積雪,渴望用雪的溫度來驅除心裡令人恐懼的寒意。 

  該痛哭一場吧?可為什麼眼中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該嘶喊一聲吧?可為什麼連嘴巴都難以張開?該心痛欲絕吧?可為什麼心竟靜得仿若結了冰的湖面,連一絲瀾漪也看不見? 

  只是覺得疲憊,難以抗拒的倦意襲來,就這樣睡去吧。像是和雪融為了一體,身體上的感受漸漸地消失了,漸漸地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留下的只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意識。 

  是死了嗎?還是睡著了?怎樣都好,都說魂夢來去兩無礙,只要不是清醒的,就該能和劍棠的魂魄相遇吧。 

  可是她的意識一次次地模糊了,又清醒了,卻始終沒有等到劍棠的出現。好幾次意識清醒時,她都想要飛出去尋找劍棠,但意識卻像是被束縛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怎麼都掙不脫。她知道束縛住自己意識的是自己的軀體,但卻感受不到自己的軀體,一動也動不了,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四周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寂靜織成的孤獨。 

  絮屏不知道自己在黑暗寂靜中待了多久,孤獨像是變成了永恆。永恆的孤獨讓人越來越覺得恐懼,等不來的希望,沖不破的束縛。她的意識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無論這一份清醒究竟是夢境還是魂魄,如果能逃離這無盡恐怖的孤獨,她都想要讓它徹底地死去。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就在她的意識也幾乎不再清醒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再不醒來,涵兒就回不來了!」 

  這個聲音並不大,卻彷彿是漆黑的夜空里的一道閃電,瞬間讓絮屏的意識再一次完全清醒了。她豎起耳朵,想要再去聽,卻再也沒有聲音了,只是若有若無地嗅到一陣梔子花的甜香。 

  仿若被吹散了漫天的迷霧,隨著心智一點點地清醒,絮屏開始懊惱自己的任性——竟然忘了墨涵還等著她去救他回來,就想這樣輕易地放棄。一想到墨涵還在北國的大牢里吃苦,她早已失去知覺的心竟然狠狠地疼了一下。她開始努力地讓意識長時間地保持清醒,努力去感受自己的軀體,努力地去聽。 

  漸漸地,她好像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了,她使勁地想要動一動手指,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動,但似乎聽到了微弱的人語聲。她努力想要去分辨人們在說什麼,卻只有低低的嗡嗡聲。她覺得倦了,又睡了過去。 

  再次清醒是被疼醒的,先是手臂上若隱若現的刺痛,接著是頭頂、眉間、人中……她隱約猜到是有人在為她施針。似乎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人來為她施一次針,漸漸地,絮屏的感覺越來越清晰,痛感越來越強烈,每一次她都本能地想要讓自己昏睡過去以躲避疼痛,但另一方面,她又強迫自己去細細地感受每一處的疼痛,感受得越清楚越好,只為讓自己能快一點真的醒過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似乎是被施了三四次針之後,絮屏的意識再次從昏睡中醒過來,這一次她沒有感到疼痛,卻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從窗外射進屋裡的一縷陽光。她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盯著那束金色溫暖的光芒看了許久。直到銀箋端著葯碗來到床前,兩人目光相對,銀箋驚喜地叫出聲來,絮屏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醒來了。 

  看到銀箋身上已經脫了厚重的棉衣,絮屏才知道自己這一覺竟是從冬睡到了春。 

  傍晚時分,絮屏正在銀箋手上吃著湯藥,外面內侍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 

  絮屏扶著銀箋想要起身行禮,被快步進屋來的皇帝阻攔。隨駕的劉公公帶著屋裡伺候的宮女悄悄退出門去。皇帝盯著絮屏,神情複雜。許久,方才長吁一口氣,道:「你終於醒了!」 

  絮屏看著眼前的皇帝,比那日在勤政殿時所見竟像是老了好幾歲,原本只有鬢邊零星有几絲白髮,此時竟已是滿頭花白。眉心低沉,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著,揮之不去。絮屏微微頷首,心中五味陳雜,不知該說些什麼。 

  皇帝在絮屏床前坐下,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說道:「柯察木聽說你病了,同意先兌現除俘虜問題之外所有的和談結果。至於俘虜,他承諾會善待他們——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會怎樣,皇帝不忍心說給絮屏聽,但聰明如她又怎麼會猜不到? 

  絮屏垂下了眼眸,緊緊抿住嘴唇,眉間一蹙,深深地吸了口氣,問道:「還有多久?」 

  皇帝說:「明天是最後一日。」 

  絮屏抬眼凝視著皇帝,目光複雜。許久,輕笑一聲,道:「總算還來得及。」 

  皇帝的聲音里滿是歉意和自嘲:「歆陽,朕……儘力了。是朕無能,最終還是要靠一個弱女子的終身來換取邊境的太平。朕愧對天下子民,愧對郭將軍。」 

  絮屏無力地搖了搖頭,墨灰色的憂傷從眸底流過,「母后說得對,守關的將士也是皇上的子民,他們家中也是有老有小,如果我去了就能換回他們平安和家人團聚,我又怎麼能只為一己之私而拒絕呢?不要說戰俘中還有涵兒,便是涵兒沒在其中,林家上下備沐皇恩,林絮屏也理應為國分憂,以代林氏一門深謝皇恩於萬一。更何況,」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出窗戶,落在漸漸籠罩下來的夜色中,「他長眠在關外不能回來,我去了北國也能離他近一些……」 

  第二天日落時分,劉公公來到廣平宮宣讀了聖旨,絮屏被賜國姓,加封長公主。一個月後下嫁北國三王子柯察木為王子妃。 

  宣讀完聖旨,劉公公命隨行的小黃門將盛著大紅色長公主朝服的托盤交給銀箋,自己上前扶起絮屏,道:「北國三王子聽說公主身體復原,十分高興,許諾公主北嫁后的二十年間絕不再兵犯邊境。並且即時釋放了林大人等一眾俘虜。進京的路程總要二十四五日,若是順利的話,公主出嫁之前還能和林大人見一面。」 

  絮屏感激地看向劉公公,道:「自我失了母后的寵愛,這宮裡的人莫不視我為瘟疫遠遠地躲開,只有公公您還肯時常照拂,公公的恩德林絮屏銘記在心。將來必會囑咐弟弟,在朝一日必要對公公尊敬一日。」 

  劉公公忙擺手道:「公主言重了。當日是老奴去林大人府上把您接進宮來的。老奴至今都記得當時您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後來又在御前聽說了您和郭將軍的故事,知道您為了栽培林大人吃了許多苦,犧牲了太多。老奴在宮中多年,見慣了為了利益兄弟相殘、夫妻反目的事,公主的故事讓老奴心中讚佩不已。只可惜老天無眼,您這樣好的人命運卻是如此多舛。老奴心裡難過,卻也幫不上忙,只好盡做奴才的本分,趁著公主還在宮裡,好好伺候公主。」 

  劉公公帶著墨涵出現在廣平宮門口時,絮屏站在廊上神情恍惚,猶如在夢中一般。她一步步走下台基,腳步竟有了幾分趔趄。墨涵狂奔上前,撲進絮屏懷裡,哽咽道:「姐姐,涵兒回來了!讓你擔心了!」 

  絮屏緊緊摟著墨涵,淚水簌簌而落。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姐弟二人在庭院里抱頭痛哭,連在一邊伺候的銀箋素聿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站在宮門口的劉公公也時不時地舉起袖子擦拭眼角。 

  好不容易兩個人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絮屏上下仔細地檢查墨涵,見墨涵完好無損,才一面擦著淚水,一面拉著墨涵道:「你奔波了這些日子,快進屋來坐坐。」 

  墨涵跟著絮屏走進屋子,一眼就看見案上供著的紅得耀目的公主朝服。大紅的柔亮緞面上用五色絲線綉著一片牡丹,花團錦簇,國色天香。花色艷麗逼真,花叢中的蝴蝶亦是栩栩如生,彷彿隨時都會從緞面上飛下來。墨涵伸手摸了摸朝服,黯然道:「姐姐,都怪涵兒太大意,不但不能建功立業,還毀了姐姐的一生!」 

  絮屏盈然一笑,溫暖的笑色堪堪蓋住了眼中的凄然。她從桌上拿了一盤點心,遞在墨涵手裡,強作平靜地安慰墨涵道:「都過去了,不要說這些。你能平安回來比什麼都重要。」 

  墨涵無心吃點心,憂心忡忡地說:「姐姐,你不能去和親!咱們一起再去求求皇上!」 

  絮屏笑著搖了搖頭,道:「聖旨已下,北國的聘禮也已經運抵了京城,此事已無轉圜餘地了。再過幾****就要去北國了,如今我是待嫁的公主,不能和你回府去了。你這些日子有空就常進宮來,咱們姐兩兒好好說說話,將來我去了北國,想見面只怕很難了。」 

  墨涵急得跳腳,道:「姐姐,你怎麼能嫁給柯察木呢?你知道他是個殘暴無良的人,他曾經娶過三個妃子,都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死於非命……」 

  絮屏打斷了墨涵的話,淡淡地說:「他是什麼樣的人,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去北國和親,就可以保得兩國邊境二十年的安寧。」 

  墨涵追問:「那郭大哥呢?」墨涵當日巡察馬廄時被人敲暈了被虜走,並不知道劍棠為了追趕他失足墜落懸崖。劍棠的死訊也是他回朝之後才聽說的。消息來得突然,他總有些不敢相信。 

  提及劍棠,絮屏心口便是撕裂般的一陣劇痛。她撫著胸口緊閉了雙眼,道:「他留在關外了,我自然要去陪他。」 

  墨涵見到絮屏的反應,才真的相信劍棠是真的殉國了。他和劍棠相識不久,感情未深,雖然難過,但尚能承受。可他深知劍棠對絮屏的重要,他能想像劍棠的死對絮屏而言是何等的天崩地裂、痛徹心扉。他握住絮屏的手,心痛道:「姐姐,咱們回去吧。杭州也好,蘇州也好,洞庭山也好。你不要去和親了,我也不做這個官了。咱們回到洞庭山,找田嫂子和小螺姐姐,重新過樸素的日子吧?萬一郭大哥還活著,一定會來洞庭山找我們的。就算他不來,咱們在洞庭山平靜地過日子,再清貧,也好過你遠赴漠北苦寒之地,被那個殘暴凶虐的暴徒糟蹋要好!」 

  絮屏平靜地看向墨涵,問道:「回去?我們現在走了,兩國的盟約怎麼辦?邊境上的百姓怎麼辦?你的前程怎麼辦?」 

  墨涵哭著嚷道:「管他那麼多?什麼功名利祿,什麼忠臣良將,什麼國泰民安,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只要姐姐平平安安地陪在涵兒身邊。」 

  啪地一聲,絮屏一記耳光清脆地打在墨涵的臉頰上,她失望地瞪著墨涵,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知不知道,你的命,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就好像我的命,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你我的身上,擔著爺爺奶奶,你爹娘和我爹娘所有的希望!他們拼盡全力要讓我們活下來,難道只是讓我們渾渾噩噩地活著嗎?如果只是想苟且地活著,那麼還不如當初我們兩人和他們一起死了!」 

  墨涵沒有想到從小疼愛自己的姐姐會動手打自己,捂著臉怔在原地。絮屏打了墨涵,心裡也覺得有些愧疚,兩人對望著僵在那裡。墨涵的目光很是委屈,喃喃道:「姐姐,我是為了你啊!」 

  絮屏悵悵地看著墨涵,道:「涵兒,你是大人了。你一定要明白,人活著,都有著他的責任,世上很多事情,捉弄人的,是命!我這一輩子,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像一把一把的刀插在我心裡,都像是一塊塊千斤重的巨石壓在我身上。我並不是沒有想過死,很多時候,死,比活著更容易。有好幾次,我都已經站在了死亡的邊緣,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解脫,但我不能放任自己去死,你知道為什麼嗎?是為了希望,為了責任。」 

  墨涵的眼中仍然滿是不解和不甘,絮屏轉過身,靜靜地說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府去吧。」 

  墨涵還要再說什麼,絮屏嘆了一口氣道:「你一個人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話。等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來見我。如果你一直想不明白,你就一個人回洞庭山吧,我出嫁時,你也不用來送我。」 

  墨涵還是有些不服氣,但看著絮屏眼中的堅定和失望,也不敢多說什麼,低頭向絮屏行了禮。退了出去。 

  墨涵出門,劉公公還在廣平宮門口等著,墨涵嘆了一口氣,道:「唉,我真不知道姐姐是怎麼想的。她為什麼一輩子總是在替別人活著呢?」 

  劉公公向絮屏的房門望了一眼,指指院門,道:「林大人是要出宮嗎?老奴送您一程吧。」 

  墨涵在前面走,劉公公跟在後面,道:「林大人說公主總是在替別人活,可是林大人知道公主心裡有多苦嗎?」 

  墨涵道:「我知道姐姐心裡苦,所以我不想讓她去和親。」 

  劉公公嘆道:「公主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她心裡承受了太多的東西,肩上擔挑了太多的責任。她沒的選擇。林大人您在外打仗,您或許看不到。可老奴都看在眼裡。公主剛知道郭將軍墜崖的消息時大病了一場,御醫說公主是一心求死,心中已無生機,藥石無力。可最後公主還是醒過來了;後來見到郭將軍的遺物,她把自己埋在雪裡一整夜,御醫趕到時她已經被凍得整個人僵直如木,若不是皇上下了死令必須救活她,她只怕連一日都活不過了。十位御醫日夜守護才勉強讓公主支撐兩個月。後來皇上見公主實在不願活下去,猶豫再三終於決定成全她,讓御醫停止治療。可正當御醫們要離開,公主的手指突然動了,輕輕地勾住了御醫的衣襟。御醫立刻替公主檢查,發現原本已一片死寂的脈象中竟出現了微弱的生機。又救了近一個月公主才慢慢醒返過來。公主醒后立刻就答應了和親。 

  「老奴不知道公主在昏迷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但老奴猜想,公主的內心一定是受盡了各種煎熬。對公主來說,或許只有死才能讓她擺脫所有的苦痛,所以一開始她都是心懷死志。可是她一定是想到了什麼才轉了心思,放棄了解脫,重又回到無盡的痛苦之中。」 

  劉公公盯著墨涵,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林大人,您一定比老奴更清楚是什麼讓公主放不下。公主如今每活一日都是煎熬。您若是心疼她,就千萬不要辜負她為您所做的這一切!」 

  墨涵一時語塞,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劉公公,突然抱拳一揖,躬身施禮。 

  劉公公連忙回禮,道:「哎呦喲,林大人,您這是幹什麼,老奴可承受不起啊!」 

  墨涵道:「多謝劉公公提醒!」說完,便大步流星地出宮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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