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後一天
早上5點,陳婉婉如往常般睜開眼睛。
許久后,她走到客廳倒了杯熱水,拿出了藥盒。
一共八顆葯,她先吃了三顆,又吃了三顆,捏起最後兩顆時她怔了怔,沒能平均分配讓她感覺不太舒服。
等再回過神來,剩下兩顆葯的黃色薄衣在手指尖有些融化了,她動了動手指,讓葯和皮膚稍微分離,放進了嘴裡。
脫了糖衣的葯有些發苦,她皺了皺眉,咽下最後一口水。
家裡非常簡單,四十五平的單身公寓,白灰淡黃色調的傢具,看著很新。
早飯吃了一口,她忽然發現忘記了刷牙,再回來時早飯已經涼了,她有些艱難的把每一口食物都咽了下去。
吃過早飯,她覺得有些累,坐到了沙發上,沒過一會覺得坐著也有些累,於是乾脆躺了下去,睜眼望著天花板似乎在出神,實際上什麼都沒想。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掛鐘,已經7點了。
起身到卧室打開衣櫃,望著一排貼著周一到周日標籤的搭配好的套裝,她微微笑了笑。
今天是周二,但可以不穿周二的套裝,因為她昨天就離職了。
那麼穿周幾的呢,目光在衣服之間來回掃視,半晌后她還是伸手拿起了標著「周二」的套裝,輕輕嘆了口氣。
不管是不是要上班,她都會提早出門,因為不想遇見任何認識卻不熟悉的人,尤其是愛寒暄的鄰居。
初夏的時光,太陽升起得早,路上寥寥幾個都是陌生人,這讓她感覺舒服了些。
可只舒服了三分鐘她便開始焦慮,沒有目的地走在街上,似乎很多人在看她。
她害怕這種關注,她試著往地鐵站走,那種關注感消失了很多,為了維繫這種不被關注的感覺,她被人群裹挾著上了地鐵。
她在醫院附近站點下了車,走到地面時甚至微微用手扶著肚子假裝生病。
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近兩個小時,她手裡一直握著手機,屏幕燈亮著,視線也落在屏幕上,但是手指並沒有任何動作,這是她慣用的伎倆,用以逃避外人有意無意的關注。
9點整,她起身再次踏入地鐵站,來到了那棟無比熟悉的寫字樓下。
陳婉婉畢業於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畢業后成為了一家醫藥上市公司的總經理秘書之一,管的事情很雜。
小到上司的領帶夾,大到上千萬的合同細則擬定,都是她的範疇。
今天她來辦離職手續。
有用的東西分給同事,沒用的東西扔進垃圾桶。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離職,因為她從來不說自己的私事。
就連她自己,不,她自己是知道為什麼要離職的。
有些很早前就想做的事,昨天忽然決定要去實現了,但在這之前,她還有些事要處理。
信步在街上走著,想到那件事,她的心情放鬆了許多,似乎連周圍人的眼光都不那麼可怕了。
一個小時后,她從繁華市區到了郊區。
停留不久,又從郊區轉去了更遠的陵園。
郊區有她那有緣無分的前男友一家,陵園有除了她以外的她自己一家。
前男友那頭,無非是一場耗不下去的苦澀回憶。
她以為他是她最後的解藥,卻不想這解藥最終依舊是一劑毒藥。
陵園裡是她想擺脫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一生。
十歲前她在父親的庇護下很是快樂,和其他所有平凡的小女孩一樣,對未來有無窮的幻想和期盼。
只是這份快樂原來是有期限的。
十歲后的生活只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十歲,父親去世,原本就無知暴力的母親,失去父親的約束后對她愈發惡劣。
直到一年前母親被查出惡性淋巴瘤,半年後病情惡化。
在病床上的最後時間,母親依然罵罵咧咧,罵她剋星,剋死一家人;罵她沒出息,找不到金龜婿;罵她矯情做作,成天裝病。
她沒有反駁。
於是母親繼續罵她惡毒,做這副樣子就是想要自己死不瞑目。
就在這樣無似乎止境的謾罵中,她終於永遠的閉上了她的嘴,也閉上了眼睛。
父親去世的時候只有三十五歲,和她現在一樣大,照片上的父親很年輕,俊朗陽光,一如她記憶中的印象。
爸爸,她在心裡有些生疏的叫道,我有點想你了,想去找你,你說好嗎。
父親微笑的望著她,沒有回答。
她靜默了會,笑了笑,又在心裡說道,我開玩笑的,你不要生氣。
父親的隔壁就是母親,她沒有動身體,只是頭偏了偏頭。
看著照片上母親也同樣年輕笑靨的面龐,卻不記得年輕時的她是怎麼樣的了。
這樣也好,不記得了也好。
那個長長的噩夢理應在半年前就結束了,她原本這樣以為。
但沒料到,噩夢結束了,她卻一直沒有醒。
十五歲被診斷為中度抑鬱症,後來發展成雙向情感障礙,合併重度焦慮、輕度強迫癥狀,至今已經二十年。
她聽醫生話,堅持治療,認真生活,保養身體。
但有些東西緊緊的追在身後,無論怎麼請求就是不願意放過她。
那就同歸於盡吧。
她在下班高峰前回到了家,聞到家裡清冷氣息的那一刻,她的心情變得輕快起來,甚至哼起了不知在哪裡聽過的小調。
她倒了杯熱水,坐在書桌前,開始給唯一的好友姜玲寫信。
「親愛的,我要走了。」
「不要為我難過,也不要自責。」
「做這個決定,不是因為我忽然感覺不好。」
「事實上,你知道嗎,我從沒有像現在感覺這麼好過。」
「我的錢全在卡里,密碼是你的生日,房子也留給你。」
「好好生活,祝你幸福。」
把信紙和一張銀行卡裝進信封放在餐桌上后,她起身洗了個澡,換上舒服的睡衣,端著有些涼了的水進了卧室。
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面是一堆鋁箔包裝的白色藥片。
她像早上時那樣,把每一顆葯都仔細的取出來,卻散亂的放在了床頭柜上。
應該是兩百四十片,她心想著,並沒有去數。
這些藥片很小,可以毫不困難的一次吃下很多。
想到這件事,她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