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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頭端詳自己剛剛觸碰過葉真小腿的那隻手,想起少年清澈而懵懂的眼睛,想起他頭也不抬的問你摸我幹什麼。不過是隨口一句話,卻如同明鏡一般瞬間將他陰暗晦澀見不得人的心思照得一覽無遺。

  黑澤合攏手指,半晌才無聲的嘆了口氣。

  30、樹洞

  夏天很快過去,苗疆的秋天又快又猛。彷彿只是某天早上起床推門,外邊的世界就全變了。

  空氣濕潤得彷彿隨便憑空一抓就能捏出一把水來。清晨的林間帶著霧氣,遠遠望去雲煙繚繞,彷彿仙境。

  葉真便在這仙境里放羊,隔三差五碰見黑澤,然後被狠狠投喂一番,心滿意足包袱款款的回家。

  後來他學會點單了,某次分別的時候握著黑澤的手,一本正經道:「串串!你上次帶來的那個糯米糰子很好吃,下次記得多帶一點!」

  「……」黑澤沉默半晌,終於道:「那是手下從日本過來時順便帶的,況且最近時節不對,可能弄不到了。」

  葉真沒說什麼,失望的耷拉著尾巴走了。

  那段時間寶翁在集中精力搞特訓——教葉真爬樹。苗寨後山的千年古木高聳入雲,寶翁叫人在樹下看著,令葉真不帶任何護具的赤手空拳往上爬,爬到最高處便呆在上邊打坐。

  葉真是個好孩子,寶翁怎麼教,他就怎麼學。一開始他只敢爬上十餘米,後來漸漸二十餘米,三十餘米……直到最後他甚至敢爬上千年老樹百米高的樹梢,一個人盤腿打坐好幾個時辰。

  有一天寶翁改了教學內容,趁天黑的時候把他放到樹梢,叫他一個人打坐整夜,說天亮再派人來接他。葉真無可不可的,也完全不覺得害怕,點點頭道:「那你記得叫人給我做好早飯帶過去啊。」

  寶翁冷笑:「你知道深山老林半夜三更的時候風有多大?又是離地百米的樹梢,能坐穩不被吹下來就不錯了!稍微分神就是粉身碎骨!你還有心惦記什麼早飯?」

  葉真:「……」

  葉真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於是怒氣沖沖的上樹去了。結果暮色四合,太陽下山,天色一點一點被染成黑墨;半夜的時候終於起了風,葉真險些被吹出二里地去。

  葉真緊緊扒著樹榦,鬼哭狼嚎道:「老頭——!我錯了——!你快叫人來接我下去,小爺我認輸——!」

  深秋時節深山的風,就像長長的鞭子一樣,疾風暴雨一般抽在葉真身上。別說靜下心打坐,葉真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了,只能雙手雙腳拚命抱著比他身體還粗的樹榦,每一秒鐘都是煎熬。

  他只覺得全身熱氣都被吹散了,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幾次險險抓不住樹榦。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他此時的位置太高,如果真的被風吹下來,就算不會直直跌落在地,也會撞上無數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尖銳樹枝,全身上下給串出十七八個孔。

  葉真一個沒留神,手指微微鬆了勁,身體頓時一沉,嚇得他慌忙七手八腳抱緊樹榦,當即放聲大哭:「媽——!爸——!嗚嗚嗚嗚我錯了我再也不跟爸爸打架了,媽媽你快來帶我回家……」

  他正哭得有勁,突然腳下樹枝嘩啦啦一聲,一個龐然大物猛的竄出來,險些把葉真嚇得魂不附體:「什麼東西!」

  天色太黑樹影憧憧,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東西,過了一會兒才聽黑澤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淡淡的道:「是我,別怕。」

  葉真睜大眼睛,隨即被突然亮起的手電筒光刺得眼睛一眯,嚇了一跳。

  只見黑澤嘴裡咬著手電筒,一手攀著虯結在一起的樹榦,一手拿著血淋淋的匕首。在他身下不遠處,半截碗口粗的蛇身掛在枝葉間,隨著狂風搖擺來去。

  黑澤半個肩膀都潑了濕淋淋的黑血,透著難聞的腥氣,臉頰上也濺到了一些。他把匕首往口袋裡一插,毫不介意的抬手抹了一把,又抓住葉真的手腕:「跟我到下邊去,有個樹洞足夠容納我們兩個人。」

  「你……你怎麼來了?」

  黑澤不答,拉著葉真的手慢慢往下走。下樹遠遠比上樹難,十幾步路他們走了大半天功夫,中途葉真還幾次差點失足,順著樹榦一路滾下去。

  好不容易摸到樹洞的邊,黑澤緊緊抓住樹枝,讓冷得全身發抖的葉真靠在自己臂彎里;另一手握刀劈開樹洞口的零碎枝葉,然後把葉真托進去安頓好,自己才摸索著鑽了進去。

  這樹洞是被蟲蛀過然後慢慢腐爛而成的,裡邊一股咸腥發霉的味道,但是比外邊狂風吹著要暖和多了。葉真抖了半天,終於暖和過來,縮著身體可憐巴巴的訴苦:「我餓。」

  黑澤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香香甜甜的白紙包,默不作聲丟給他。

  葉真用鼻子嗅了嗅,驚奇道:「糯米團團!你不是說沒有了嗎?」

  「又讓人帶了一些。」

  葉真完全不計較,他餓狠了,立刻攤開紙包埋頭大吃起來。

  他吃東西的時候身體蜷縮著,頭一拱一拱的,嘴巴塞得滿滿當當,呼哧呼哧的樣子就像一隻專心致志的小獸。黑澤眯起眼睛,借著微弱的天光細細打量他,呼吸帶著經過克制之後刻意的輕淺,目光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溫度。

  他知道這時沒有人能看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也沒人能察覺他對一個被自己家族迫害至此的父母雙亡的孩子,懷有怎樣悖逆人倫的思慕和慾望。

  樹洞外傳來狂風穿過樹梢的嗚咽聲,長遠尖厲,彷彿遙遠而悲傷的哭泣。

  他恍惚想起在日本早一些的時候,其實這種感情也是存在的,武士道精神本來就允許年長的高位者提攜姿容秀美的年輕後輩,教他劍術,提升他的地位,提供保護和資助,但是也佔有他的身體。古早時期很多這樣的同性之愛不僅不被人詬病,相反被傳為佳話,一代一代的流傳下來。

  但是問題在於,武士道精神同時也允許年幼弱小的下位者提出反抗。如果他不願意,他一樣可以拒絕高位者的求愛;甚至如果對方再三糾纏,他還可以用武力殺死對方,而不會被律令過於苛責。

  黑澤閉上眼睛,沉沉的嘆了口氣。

  葉真吃完糯米糰子,意猶未盡的舔著手指,問:「你嘆什麼氣啊?」

  黑澤默不作聲,也不睜眼看他。

  葉真於是不滿了,伸腳踢了踢黑澤的腿:「喂!串串!我問你話呢!」

  黑澤把腿挪了一下,葉真卻眼明腳快,腳尖輕輕在他大腿上一抹:「你躲什麼,小爺是在關心你呢!小爺可是從不關心倭寇鬼子的,看在你是個串串的份上……」

  黑澤突然一睜眼,閃電般抓住了葉真來不及縮回去的腳踝,黑暗裡眼神寒亮,一動不動的盯著葉真。

  樹洞里寂靜無聲,只聽他們兩人此消彼長的呼吸。半晌黑澤緩緩放開少年的腳踝,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我馬上就要回日本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可怎麼辦。」

  葉真本來憋足勁打算干架的,一聽黑澤要走了,注意力立刻被轉移得乾乾淨淨:「什麼?你幹嘛回日本?當然我一個人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但是你為什麼要回日本?」

  黑澤來不及回答,葉真又自顧自的接下去:「串串,祖國人民還是愛你的,快點脫離倭寇小鬼子的行列回到中華民族大家庭里來吧,人民是不計前嫌的!山地家族沒一個好貨,看在你給我帶了這麼多巧克力球的份上,我實在不忍心看你泥足深陷……」

  黑澤耐心的聽聽他絮叨完,才道:「我們家族每年承辦一次全國武技格鬥大賽,這是最重要的商業項目之一,我必須要回去主持,沒有其他事情。你別多想了。」

  葉真聽著不是味道,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半晌才反應過來:「……這跟我多想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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