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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暴吼簡直炸雷一般,葉真手一抖,小餛飩骨碌碌順著外套滾落下去,留下一溜污漬。

  玄鱗也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這是!」

  食客紛紛扭頭,只見店鋪老闆站也不是躲也不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兩個日本人隔著桌子大聲嚷嚷這什麼,面前還有幾個掀翻了的碗。

  其中一個日本人敲著桌子,用生硬的中文怒道:「你是瞧不起人嗎!為什麼賣給我們的價格比別人高?以為外國人就可以隨便欺騙,是不是?」

  老闆苦著臉道:「好了好了兩位先生,就一塊錢而已,小店有眼不識泰山,以為您二位看不懂中文……」

  他倒是老老實實的爽快認了,圍觀食客頓時都有點哭笑不得。大連是旅遊勝地,有些小攤販看到外國人便趁機宰一刀,少則幾塊錢,多則幾十塊——這也是常事。反正路邊店鋪定價沒個准,老闆要多少便是多少,欺負人家聽不懂中文罷了。

  誰知道這兩個日本人能看懂中文,知道菜單上寫的是什麼價,那小老闆偷雞不成蝕把米,踢到鐵板了。

  「我給兩位道個歉還不成嗎?這樣吧,按原價打個八折,您兩位看還成不?」

  那小老闆點頭哈腰,先前吼叫的日本人則罵罵咧咧,把碗一摔:「你們中國人最會撒謊,為了一點小錢就這樣,真是不知羞恥!」

  「說什麼哪?誰不知道羞恥啊?不就是一塊錢,至於嗎?」那小老闆也來了點火氣,一指門外說:「老子道歉都道過了,你還想怎麼著?成,為了表達小店的歉意,錢不收您二位的了,您走吧!」

  那日本人還想罵,被同伴拉了一下,用日文高聲說了句什麼。葉真沒聽懂他的意思,玄鱗的臉則瞬間沉了下來。

  葉真半個人趴在玄鱗肩頭:「叔——!那人說什麼啊?」

  「誰是你叔,叫爸爸——!」玄鱗漫不經心的敷衍道:「沒說什麼,咱們走吧。」

  他起身把兩張二十的鈔票丟在桌子上,找零也不要了。誰知道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拉葉真,先前那個滿口生硬中文的日本人哈哈大笑,高聲說了一句:「沒錯,本來就不該收我們的錢!哪有爺爺來孫子家做客,孫子還要收爺爺錢的道理?」

  這下不只是葉真,店裡很多人的臉色都同時變了。

  這話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說,可能也只是單純的辱罵罷了。但是在旅順和南京,這就是融入骨血之中的奇恥大辱。

  遭受過大屠殺的城市,無數婦女被日本侵略軍凌辱;戰爭結束了,那個時代也結束了,但是烙在他們靈魂里的傷痛卻永世不滅——一些日本右翼分子仍然聲稱,這兩個地方的中國人,其實是日本人的後代!

  這種惡意的揣測,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身上,都是無法容忍的國恥!何況中國人對祖宗和血統,又比任何其他民族都更加重視!

  葉真雙手發抖,玄鱗死死抓住他肩膀,壓低聲音喝斥:「別衝動!先等等再說!」

  那個日本人哈哈大笑,他的同伴往桌子上扔了張整鈔,把他拽了出去。

  葉真幾乎已經聽不見其他什麼了,看見他們要走,幾乎是兩眼發紅的往上沖。玄鱗一把按住他,兜頭一巴掌甩過去,厲聲道:「你想當街鬧事嗎!」

  葉真全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玄鱗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稍微恢復了一點神智。

  「老子要廢了他們,」他神經質的重複,「老子要廢了他們。」

  玄鱗皺眉,半晌道:「這個時代有警察,有法律,如果你被抓進去,要保你出來會很困難——懂嗎?」

  葉真又清醒了一點,說:「我懂。」

  他眼底的血色漸漸退去,但是眼神仍然冰冷刺骨。

  玄鱗放開鉗制他肩膀的手,盯著他看了幾秒鐘,點點手錶說:「我等你二十分鐘,快去快回。」

  葉真喘著氣,緩緩點了點頭,轉身飛快的大步跑開,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那天晚上葉真回家的時候,用外套兜帽遮著臉,嘴角淤青一塊,一看就是被人揍的。

  龍紀威靠在沙發上看文件,伸手招了招,說:「葉十三!過來!誰打你了?」

  葉真悶著頭在他面前晃了一圈,一聲不吭,躲房間去了。

  龍紀威奇道:「這孩子失戀了不成?」

  玄鱗叭叭叭的捏著手指關節,一臉趾高氣揚的走過來,獰笑道:「沒失戀,不過被他親愛的爸爸大人我給揍了。」

  「……」龍紀威問:「你揍他幹嗎?」

  玄鱗於是一屁股挨著龍紀威坐下,以一個扭曲且不可思議的角度膩歪在龍紀威身上,添油加醋把今天在小餛鈍攤上的事情重複了一遍。說到兩個日本人用日語交談的那段話時龍紀威一下子就聽懂了,驚奇道:「這年頭東北還有這麼彪的日本人?走街上不怕被人套麻袋嗎?」

  玄鱗漫不經心道:「二百五走到哪裡都有,前年在南京不還有個日本交換生往萬人坑了吐了口痰么,當場就被人按住左右開弓抽了十幾個耳光……老實說吧,那倆人今天就算沒遇上咱兒子,也絕對沒法善了,當時店鋪里這麼多人呢。」

  他又把葉真跑去找那倆日本人的經過跟龍紀威彙報了一遍,語調之間頗有點沾沾自喜:「咱兒子還是很聰明的!搶了錢包就跑!跑到沒人的小巷子里直接開打!五分鐘解決戰鬥!」

  龍紀威說:「很好嘛玄鱗同志,葉十三小同學跟著你不僅學會了打架栽贓。還學會了搶人錢包……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下來!這麼大的人了別整天湊上來求蹭臉!」

  玄鱗怒道:「你不愛我了嗎!」

  龍紀威翻一頁文件,冷冷淡淡道:「你也可以照著你對葉十三小同學的樣子往我臉上來一拳,然後試試看你能不能活著走出這道門……」

  玄鱗:「……」

  玄鱗立馬乖了,雙手捂胸做熱淚盈眶狀:「爸爸我這是在對親愛的兒子進行愛的教育啊!爸爸我要是不揍醒他,那倆小鬼子現在就已經可以送去燒了啊!你知道嗎孩子他媽!咱兒子把那小鬼子踩在腳底,十個手指一根一根擰下來,擰一根問一聲:誰是誰爺爺?嗯?誰是誰爺爺?」

  龍紀威怒道:「誰是孩子他媽?!」

  玄鱗嬌羞道:「總而言之就是這樣了,在葉十三小同學狂性暴發大開殺戒的時候,親愛的爸爸我衝上去,平地一聲大喝,喚醒了迷途上的羔羊!然後就把他提溜回家來了。」

  「……你怎麼說的?」

  「咳咳,我說!」玄鱗昂首挺胸,正氣凌然道:「我照頭給了他一巴掌,說:毛慶熙!別打了!你媽叫你回家吃飯!」

  龍紀威:「……」

  龍紀威面無表情的盯著玄鱗,半晌緩緩道:「你們父子倆真是壞完了……」

  小房間里沒有開燈,葉真躺在床上,盯著昏暗裡天花板模糊的輪廓。

  他本來以為憤怒的餘韻會持續很久,誰知道躺下來的時候,精神感到的只有疲憊,甚至連身體的感覺都麻木了。

  他想起以前拜師學藝的時候,祖師曾有一句教導:「我們習武之人,需忍得常人所不能忍,更需超出常人之品德心性,以德報怨,以感化他人,方能成就上上之境。」

  當時葉真年幼,立刻駁回祖師:「孔聖人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師傅何解?」

  祖師不悅反問:「豎子!依你之見又該怎樣?」

  葉真道:「以直報怨而以德報德,可稱君子;以怨報怨而以德報德,是人真本色!」

  葉真因為這一句話而吃盡苦頭,最終被師門遣送回家,師傅對他的評價是:少年頑劣,心性偏執,不是個可以習武的人。但是他父親並不這麼認同,葉真的習武天才是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於是很快便為他找了另外的師父學習點穴秘術。

  點穴不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彷彿是門隨隨便便什麼人都可以學的功夫。實際上在一些地方,被允許學習點穴的弟子是經過層層考驗的,人品和德行必須完善無缺,性格稍微有點瑕疵都不行。

  葉真的第二任師父跟那位「以德報怨」的老師傅不同,相當喜歡這個年少氣盛的小徒弟,還多次跟人稱讚他是:「心地純良,靈台明凈,將來必成大器!」

  如果沒有戰爭的話,葉真也許真的能繼續修鍊下去,直到成為罕見的高手,甚至是一代宗師。

  但是那場大屠殺爆發了,那個時代的葉真生命走過十五歲,然後便死在了他自幼的信念之下:

  以怨抱怨,以德報德;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他永遠也無法像這個時代的人一樣提倡「寬容、諒解」,他最想做的,便是十倍百倍將自己的怨恨和憤怒發泄出來,不管對方是山地家族的後代,還是口無遮攔行為張狂的普通日本人。

  就算有玄鱗在身後緊緊拉著,他也無法避免的走向了深淵。

  那條路沒有光明,沒有終點,不能回頭。

  葉真沙啞的嘆了口氣,緊緊閉上眼睛。

  房間門被輕輕推開了,玄鱗敲了敲門板,問:「兒子,你睡了嗎?」

  葉真閉著眼睛,懶得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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