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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日昭昭

  關老爹體重足有二百多斤,不亞名揚東瀛的相撲選手,以往進出后廚都是小心翼翼側身行走,這時急怒攻心橫衝直撞,肥胖身軀牢牢卡在後廚門口,拚命掙扎宛若憨頭憨腦的企鵝,讓人感覺滑稽可笑。

  麵館食客瞧見關老爹進退兩難的囧態,忍不住轟堂大笑,指指點點。

  胡老三笑得尤其大聲。

  徐國難也感覺有些好笑,搶上去用力一推,關老爹身軀斜側,好不容易掙脫出來。

  舉起鍋勺張牙舞爪撲向關二鵬,「敢瞧老爹笑話,砸不死你這賊廝鳥。」

  關二鵬抱頭鼠竄,高叫道:「爹不打中不中,俺給您老找到名錦衣密探。」

  關老爹聞言抬頭,「人呢,哪個?」

  關二鵬抬眼張望,環視一圈卻是目瞪口呆,徐國難早就不知去處。

  他嚅動嘴唇想要說話,鍋勺已砰地一聲砸中腦殼,「俺叫你騙老爹!俺叫你顯擺!俺叫你娶不起媳婦!」

  ……

  傳說無事不偵無所不曉的錦衣密探居然淪落成如此德性,徐國難心中鬱郁,對錦衣密探的好奇心一落千丈,趁人不備溜出麵館,趕向巡檢司衙門報名參訓。

  青山鎮地處要道,集市繁榮,官府特地設了巡檢司衙門,管理地方,緝捕盜賊,平常都有巡捕在衙門值守。

  徐國難興沖沖趕到卻發現大門緊閉,原來廈門戒嚴緝捕叛逆,一干巡捕早被派往大小道路設卡巡邏。

  衙門照壁貼著招收少年參加特工培訓的告示,不知啥時被撕去半張,在秋風中撲簌發抖無人問津。

  自古以來好男不當兵,尋常百姓若非官府威逼,哪肯把清白少年平白送去特工培訓受苦,自是能躲則躲不加理會。

  徐國難屢次碰壁大失所望,逛起店鋪索然無味,走進布店買了半斤棉花,給徐文宏添了些衣料,便拖著沉重雙腿離開青山鎮。

  官道上人煙更加稀少。察言司主事鄭成言莫名失蹤,國姓爺聞報勃然大怒,下令嚴加偵緝,黎明時分終於有察言司特工在海灘發現被潮水衝上岸的鄭成言等人屍體。

  雖已被海水浸泡得不成模樣,但遍體刀傷顯是「叛逆」施琅所為。鄭成功本來就對鄭彩作亂心懷疑忌,藉機下令追查逆黨,鐵騎四齣到處拿捕,廈門島人心惶惶哭聲震天。

  平民百姓生怕遭災惹禍,關門閉戶宅在家中,哪敢胡亂行走引起官差注目。

  徐國難自不清楚局勢變化,順著官道只顧快步回家。

  他接連過了好幾道關卡,見施家老宅門前官差已經撤走,到處都是探頭探腦的便服特工,心中暗自嘆息,腳步愈發飛快。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西斜殘霞如火,海天一色分外嬌嬈,瞧在徐國難眼裡卻是血染蒼穹,殺氣撲面。

  沿官道走出三四里,徐國難鼻中隱隱聞到酒臭,瞟見道旁蘆荻叢中躺著名醉鬼,四肢踡縮成一團,嘴角不時流出酒涎,貌似十分痛苦。

  助人為樂是快樂之本。徐國難秉承徐氏門風,見義勇為從來不落人後。

  加快腳步走近醉鬼,剛想伸手攙扶眸子驀地緊縮:醉鬼服色極為熟悉,腰間懸挂的綉春刀尤其顯眼。

  是老爹!徐國難忙撲將上去,果見徐文宏面頰通紅,雙目緊閉,左手無意識緊抓胸口衣襟,雙眉緊皺表情痛苦,嘴唇翕張彷彿垂死掙扎的魚兒。

  「爹,爹!」徐國難緊緊抱住徐文宏,雙手不停撫摩胸口,急得快要流下淚來。

  徐文宏微微掀開眼帘,眸子有些氤氳,乾燥唇皮綻開細縫,艱難吐出幾個音節。

  徐國難聽得面色大變。伸手想要抱起老爹,年幼體弱哪裡抱得起,嘗試數次無奈作罷。

  轉了轉眼珠,徐國難伸手探入徐文宏懷中,從袖袋摸出代表察言司僉事的漆金腰牌,大踏步站到官道中間。

  觸到團綿軟絲綢,徐國難知道是姆媽畫像,看了一眼趕忙塞了回去,心中暖洋洋一陣溫馨。

  老爹沒有忘記姆媽,出門還記得把畫像珍藏懷中。

  秋風蕭瑟殘陽如血,瘦小身軀在晚霞映照下分外孤零。

  半盞茶后終於聽到隱隱蹄聲,徐國難精神一振,抬眼望見一輛驢車搖搖晃晃駛來,立即上前攔住,喝叫停車。

  驢車裝載六口棺材,用繩索牢牢綁在驢車上,黑漆發亮甚是滲人。

  駕車車夫是名猴子般的精瘦後生,見娃兒攔道剛想開口喝罵,就見徐國難左手高舉腰牌,冷喝道:「察言司有事徵用驢車,立即送僉事大人回府。」

  精瘦後生鼓著眼睛愣在當地。他不過尋常百姓,哪有膽量跟官府作對,瞥見徐文宏身著官服腰佩綉春刀,確是官家身份無疑。

  當下不敢出言頂撞,唯唯喏喏與徐國難抱起徐文宏上了驢車,揮舞馬鞭掉轉驢車直奔五老峰方向。

  徐國難抱著徐文宏坐在高高疊起的棺材上面,皺眉問道:「大哥,你運這麼多棺材到哪裡?」

  精瘦後生咧嘴苦笑,道:「小哥不知,國姓爺下令斬了施家滿門,陳jun師出面求情,方才賞賜棺材,允許入土為安。小的奉了胡掌柜之命,運棺材前往衙門——」

  話未說完後頸就被一把抓住。精瘦後生急忙扭頭,見男娃目光如電瞪視自己,肌肉扭曲表情駭人,嚇得身子抖顫,險些摔下驢車。

  徐國難嘶聲問道:「你剛才說斬了哪個?」

  目光現出希冀,一眨不眨望住精瘦後生。

  精瘦後生有些害怕,顫聲道:「斬的是施善人全家。聽說受逆子施琅連累,國姓爺下令滿門抄斬,總共殺了十五口。」

  施善人就是施琅父親施大宣,追隨鄭成功定居廈門,日常最喜修橋鋪路行善積德,在鄉里名聲極好。

  徐國難手掌一松,怔怔坐在顛簸起伏的棺材上面,神色有些茫然。

  徐文宏彷彿聽到聲音,眼睛睜開向周圍張了張,緊接著又閉了回去,嘴唇翕張又吐出幾個音節。

  這回徐國難聽得清楚,分明是「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是南宋岳飛元帥臨終遺言,意思是蒼天有眼,終會分清人間善惡。

  施琅陰謀造反尚無定論,國姓爺就不分清紅皂白斬了施善人全家,老天哪裡能夠「天日昭昭」。

  精瘦後生聽不懂天日昭昭是啥意思,覺得這對父子神情古怪,似非善類。他是尋常百姓不想招災惹禍,自顧悶頭趕車,一聲不吭。

  夜色漸漸濃重起來,一彎殘月漸漸升上蒼穹,照得遠近一片慘白。徐國難坐在棺材上面恍若殭屍,月影映照下猙獰可怖。

  官道旁邊村落忽地響起嘈雜聲響,隱隱是男女哭泣悲鳴,似乎夾雜嬰兒的尖聲哭啼。

  過了會冒出熊熊火光,房屋已被官兵點著,瞧上去如同明亮火矩,把夜空襯得分外明亮。

  精瘦後生忍不住嘆息,「官兵連夜抓捕叛逆家屬,還放火燒屋。唉,這世道!」

  瞟了徐國難一眼,生怕禍從口出,不敢多說揮鞭驅驢。

  棺材板蓋咚一聲大響,徐文宏似乎被惡夢魘著,從棺材上彈跳蹦起,高聲叫嚷「天日昭昭」,慢慢睜開了眼睛。

  「國難,是你?!」

  他嘶啞嗓音問道,聲音有些顫抖,彷彿還沒有從惡夢中驚醒。

  「爹,是孩兒!」

  徐國難清醒過來,忙把老爹緊抱懷裡,觸手有些溫熱,彷彿有淚水淌到手背。

  他詫異抬頭,見向來剛硬的徐文宏眼裡霧氣朦朧,又似晨星燦爛。

  剛想開口說話,卻見一束火苗從老爹眼裡閃爍起來,越來越是明亮,如同火焰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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