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不速之客
風聲瀟瀟,雨水順著屋外簷角長長地落下,衝刷著地上陰暗的血腥,發出淅淅瀝瀝的響動。昏暗的屋內,皇甫南山被這輕聲細響從微笑中驚醒,旋即眼前一亮。原來在那些屏氣凝神的百姓裏,有一老婦躡手躡腳地點燃了屋內的燭台。四周漸漸亮了起來,照出百姓們焦急盼望的神情,也照清楚了柳回春那張耐看的、波瀾不驚的臉。
此時的柳神醫依舊在目不轉睛地撥弄著她手底的狂化人,刺針又拔針,雙手揮舞出漫天的動作殘影,遠望如同救苦救難的千手觀音在懲治作惡人間的地獄羅刹,暴戾凶狠的眼神與張牙舞爪的掙紮則是它最哀婉絕望的乞饒。
見到這一場景,不僅周圍百姓生出敬佩、膜拜之心,就連皇甫南山也暗暗讚許其勇氣,為眼前所見折服。同時他也開始提心吊膽地做好隨時出手救援的準備,唯恐不測的發生令她受傷。然而,屋內沒有人發出哪怕一聲的讚歎,誰都能看出柳神醫現下行針正進入緊要關頭,不容絲毫打擾,否則無異於殺人!
正當所有人屏息凝神地等待結果時,一記劇烈的碰撞聲驟然驚爆所有人安靜的神經!
是誰?!
石破天驚、翻天覆地之後,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在咆哮,在憤怒。柳回春的針也微微一抖,但很快又恢複了節奏。皇甫南山見她沒出什麽岔子,狂化人依舊如隻小老鼠般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才放下心來,怒目望向屋外破門而入的那些不速之客。
一群綠衣少女已踢開屋門,闖了進來。為首的年齡最長,拉著個眼珠滴溜溜亂轉的小丫頭走到人群中,不知要做什麽。剛準備破口大罵的幾名壯漢,乍見到這些唇紅齒白的丫頭,髒話葷話又迅速咽了回去。
皇甫南山眉頭微皺,剛要說話,卻見那小丫頭憤憤地伸指點向他的額頭。年齡最長的那綠衣少女,當即怒氣衝衝地拔劍:“原來是你小子羞辱我們閣主!好個登徒子!”說時,已刺向了皇甫南山。
南山猜到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臉色早已緩和下來,此刻一聽這話,不由想起不久前的香豔場麵,麵上一紅,忍不住幹咳了幾聲。江嬸似乎也已認出來人身份,忙上前打圓場。可當她攔住那綠衣少女,剛想開口替南山解釋幾句什麽的時候,忽又老臉一紅,支吾道:“那個,那個.……總之都是誤會,誤會!”
拔劍少女怒容稍霽,正要收劍聽江嬸解釋,冷不防那小丫頭又狠狠補了一刀:“這小子可不就是姐姐你剛說的那個登什麽子!姐姐你不知道,剛才我分明看到這小子竟然不知羞恥地抱了閣主,還貼得那麽那麽的近!這小子油光粉麵,一看就不是啥好東西!”這番話好似烈火澆油,不僅重新勾起拔劍少女的滔天火氣,更讓屋內其餘少女都虎視眈眈地拔出了劍。
“讓開!”執劍少女冷聲輕斥。夾在中間的百姓正無所適從,此刻聞言紛紛如蒙大赦般魚貫走開,同時向皇甫南山投去同情的一瞥。足足四、五十道飽含殺意的目光啊,這少年縱有劍又如何,畢竟雙拳難敵四腳!盡管死不了,但肯定會脫層皮,記得上一個調戲她們閣主小子的下場似乎還算是輕的——被打折了兩條腿!
皇甫南山自覺理虧,本就有些心虛,見眾人被一聲喝就都作壁上觀了,而那一堆紅粉朱顏又是步步緊逼,不由地連連後退。他自然也猜到自己的處境,正不知所措時,忽想起了靈芙兒所授的定身術,心裏頓時有了計較。
誰知——“小南山,”靈芙兒那充滿魅惑的聲音忽在耳畔響起,“既然你對自己的劍法這麽自信,剛才連姐姐教你的術法也不屑於用,那麽這次你就用你的劍,平安度過這次桃花劫吧!嘻嘻!”
什麽意思?
皇甫南山對這話一頭霧水,更不明白之前還對他萬分關切的靈芙兒,怎地轉眼間就變了臉。想問卻發現靈芙兒此刻已站到了人群的最後方,悠閑地靠著牆,擺出一副觀戰的樣子。她用口型向他傳達了最後八個字——“好好享受,祝你好運!”
皇甫南山故作淡定,直到他試著施法時,這才明白靈芙兒那番話的意思——她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令他的術法失效!眼見四十柄閃著寒光的長劍咄咄逼近,皇甫南山隻感冷汗涔涔……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一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聲音,忽讓所有少女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別吵!”關鍵時刻,丟給南山這根救命稻草的竟然是柳回春,她手上銀針依然揮舞,卻把美目淡淡掃了眼那領頭的綠衣女。
領頭少女忙帶頭收劍,連連告罪:“徒兒不知您也在這兒,徒兒打擾您救人,徒兒知錯!”少女們齊刷刷瞪了南山一眼後,很快又低下頭肅立成一個方陣,屋內霎時間又恢複了之前沉寂的氣氛。
僅靠一個眼神,淡淡的一句話就能做到令行禁止,不得不說柳回春教徒有方。一想到當年金鑾殿上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如今竟成了受人敬畏的師父,這些雖都在皇甫南山意料之中,但還是讓他生出世事如棋局局新的感覺,凝望她忙碌的身影,南山的眼神竟有些發癡。
當年那個小女孩離開皇宮後,她在大唐此後的諸多事跡,卻隔三差五地通過朝中大臣的奏折傳進宮來,讓他覺得她仿佛一直未曾離去。
先是長安城中那些接受他賞賜的百姓,在解決溫飽問題後,某夜又將多餘的錢還了回去,柳回春再三推拒,無奈百姓不肯。後來,聽大臣們說,那女孩用這筆錢創立了“聽杏閣”,廣收民間少女為徒,不僅貧門小戶爭相將女兒送去,就連官宦大戶也不例外。
一個小小的女孩兒,竟成了個言傳身教、大大的師父!隻要想想這前後的反差、相形之下的別扭感,皇甫南山每每批閱到這些奏折時,總有點想笑,腦海中就會浮現一個女孩兒裝深沉、扮古板、背手擺出一副師父派頭的樣子,心裏著實替她感到高興。
再後來,那個怪夢引發的一係列事暫時分了他的神,讓他一時無暇從奏折裏發現她的具體消息,隻知道那個女孩兒漸漸長大,開始帶著聽杏閣的弟子,輾轉各地懸壺濟世,行醫治病,在民間美名遠揚,為百姓所愛戴。
皇甫南山的目光迷醉於現實,記憶卻漸漸地沉醉入過去,就在這種時空交疊的異樣陶醉裏,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勾起了一個微笑的弧度。可正當這種奇妙思緒即將陷入忘我之境時,卻忽被兩聲不約而同的冷哼打斷——其一自然來自那個怎麽看都覺得他不順眼的告密的小丫頭,另一聲則是靈芙兒發出的。而恰巧這時,柳神醫的動作驟然停止,轉身抬起了頭,四目正好相對。非禮勿視,皇甫南山慌忙轉過了頭,假裝去看那個狂化人,停留瞬息的視覺殘影捕捉到了柳神醫頰間猝然開起的那兩暈桃花。南山不由暗自讚歎——好美!
柳回春拔針、拭針之後,早有弟子捧著醫箱接過,為首那女弟子則恭敬上前,用絲娟替她拭去額角的熱汗。身後忽傳來一聲的“轟隆”巨響,原來是那個狂化人如山巒崩塌般倒下,似已被“整治”得精疲力盡。
難道失敗了?眾人看到倒地的狂化人與之前並無兩樣,隻是陷入了沉睡,正扼腕歎息時,他們隨後驚訝地瞪大了眼:那名狂化人的獠牙與利爪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收縮,直至消失,略有些膨脹的身體也開始迅速縮小——它竟恢複成人了!
柳神醫果然妙手回春,看來已將這病治好了!眾人的喜悅溢於言表,但南山心中卻是沉甸甸的。這場怪病真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治好了?若如此,豈不是說自己之前一直在杞人憂天?它根本就沒回來?
不對!他感覺哪裏似乎有些不對!可究竟是哪裏呢?
直到柳回春對弟子們淡淡吩咐“準備用藥”時,他才恍然明白,讓他感到不對勁的正是柳回春那看著有些淡漠的表情。
果不其然,她話剛開口,驚變又起——
剛才看似被治好的狂化人再度狂化,獠牙與利爪不僅生出,而且比之前更鋒利,當它睜開眼時,目光也更暴戾,嘶吼更尖銳,一下子蓋過了其他所有狂化人的咆哮。這一突變,令眾人比之前更緊張了。
麵無波瀾的柳回春似早有預料,也不回頭,隨意“刷刷”兩針甩手拋去,狂化人未及爆發出應有的氣勢便又被立刻打回了原形,昏迷不醒。而此時,弟子們的藥爐已迅速在門口被擺好,靜候師父煉藥。
百姓看到這一幕,無不鬆了口氣,心底希望的火苗如爐下幹柴裏的火星,被漸漸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