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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好久不見啊!

  玎州,盤蛇郡,秦淮城。

  此城風光天下皆聞,其盛名不在國都天啟城之下。

  城中有樓,名黃鶴樓,乃王朝第一雄樓。

  城中有河,名秦淮河,乃淮南第一名河。

  城中有廟,名夫子廟,乃中土第一文廟。

  時值初冬時節,晝短,而夜長。

  魏頡正是充分考慮到了這一點,趁著夜幕尚未低垂,騎乘大白,與少女許靈霜一同策馬入城。

  一入秦淮城,二人直奔城中那座與飛仙樓、洛神樓並稱為中原三大雄樓的「天下江山第一樓」——黃鶴樓。

  此樓坐落於蛇山之巔,瀕臨楚江,高五層,攢簇尖頂,頂部覆蓋有金黃琉璃瓦片,層層飛檐翹角,四望如一。

  檐下四面懸挂匾額,南面懸有「書聖」王殊同所題之「楚天極目」四字方正金匾,並有一對楷書楹聯,寫曰:「對江樓閣參天立,全楚山河縮地來。」

  從縱向看,整座高樓形如巨型黃鶴,展翅欲飛,其構造雄渾豪氣卻又不失-精緻巧妙,極富變化的韻味與美感。

  各樓層皆有寬闊舒明的迴廊和屋舍,屋內布置清雅美觀,牆上掛有大量古今文人墨客的詩詞字畫。

  登臨樓頂。

  魏、許二人並肩而立。

  夕陽斜照楚江,萬里錦繡山河盡收眼底,風光瑰麗至極,無愧於「天下絕景」四字評譽。

  「哎,大膽哥,那是什麼呀?」許靈霜小姑娘家家的眼活心細,冷不丁就發現了西首牆壁上面被人雕刻出來的一個異樣圖案。

  二人走近上去,瞧見那牆上所刻的圖案乃是一朵體型不小的浮雕蓮花,花瓣、花蒂、根、莖、葉等等無一不備,模樣甚是精美秀氣。

  正當他們覺著新奇、有趣之際,一個醇厚有磁性的男人嗓音從身後傳了過來:「此乃當年騎鶴仙人之手筆也。」

  扭頭看去,只見來者身穿一襲深藍色儒衣,體格十分消瘦弱氣,頭髮扎束得一絲不亂,容貌可謂堂堂正正,年紀約莫在三十一二歲的樣子。

  男子身後跟了兩個十歲左右的年幼儒童,兩個瘦小孩童的手裡都捧著一個沉甸甸的酒罈子。

  那個一看就極度弱不禁風的儒士緩步走入了樓頂的觀景大屋內,先是提起袖子擦拭掉了額頭上面因體虛而滲出的些許汗水,隨後正視著魏、許二人,微笑說道:「十年前,曾有一位以黃鶴為坐騎的白衣仙人來到過此處,酒勁上來的他本欲即興賦上幾首詩詞以抒胸中豪情。怎料詩詞尚未出口,便似被人當頭澆下了一潑冷水,只因他瞧見了『人間詩聖』謝心然揮墨寫就的那首千古名詩《黃鶴樓》,騎鶴仙人讀罷那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后,仰天長嘆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在西首牆壁上面雕刻了一朵蓮花的圖案,並留下一句無奈的氣話『眼前有景道不得,心然題詩在上頭』,最後晃了幾下腦袋,又騎乘著那隻黃鶴飛天而去了。」

  魏頡聽了這一番詳細獨到的講解,心中暗揣道:「騎乘黃鶴,身著白袍的佩劍仙人……若是此言屬實,料來便是那位天上的劍仙李太清了,哎呀,想不到堂堂李大劍仙竟還有這般無可奈何的際遇啊!」遂開口詢問道:「不知前輩是從何處得知的此事呢?」

  藍衣儒士腳步悠悠然走至了魏頡的旁邊,雙手負在身後,望著被夕陽映照得水光瀲灧的無邊楚江,回應此問道:「我有個朋友,是南陵郡的一位落魄讀書人,名叫荀懷,那日他正好就坐在這黃鶴樓的最高處飲酒遣懷,得以有幸結識那位題詩不得的騎鶴仙人。」

  魏頡點了點頭,道:「嗯,原來如此……」

  那瘦弱儒士轉而朝站在自己身邊的青衫劍客行了個儒家正規的揖禮,「在下孟鈺,字穎川,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魏頡同樣彎腰拱手揖拜,恭敬地還禮道:「晚輩魏大膽,字正氣。」

  說不上何種原因,魏頡第一眼便對眼前這名文質彬彬的儒士頗有好感,雖然仍用了「魏大膽」這個江湖化名,但出於禮貌和敬意,還是親口報上了自己的字諱。

  怎料孟鈺聽后眉頭立時一挑,連忙問道:「閣下可是那位濠州落劍城擱劍塔的守將?」

  魏頡心裡「咯噔」了一下,肚中暗叫一句「被認出來了,這回可真的不妙」,飛快向旁邊的許靈霜瞥了一眼,繼而略顯尷尬的應道:「啊,是啊,想不到前輩還聽說過我……」

  孟鈺連連擺手道:「我也比你大不了幾歲,何談『前輩』二字呢?喊我穎川便是。」頓了頓,解釋道:「兩年前,我還在朝廷里做吏部尚書的時候,便聽說那位『狼煞大將軍』魏魁的獨子魏……正氣,被安排去當了落劍城擱劍塔的守將,唉,當時我就想,所謂的『割雞用牛刀』,莫過於此了吧!」

  魏頡見其並未戳穿自己的化名,心下大感欣慰,抱拳禮敬道:「哎呀,穎川兄實在謬讚,哪裡用得著那麼高抬晚輩呢?」

  「並非謬讚,實是吾心中之真實感想啊!」孟穎川大聲笑道,「神將後代,少年英傑,今日相見,名不虛傳吶!」

  魏頡的臉皮向來不薄,卻也被誇得有點兒不好意思,笑著道了句:「前輩未免太會夸人了些。」

  藍衣儒士孟鈺「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那兩個捧著大酒罈的小儒童,爽然提議道:「閣下可願與我同飲一杯?」

  魏頡一貫饞酒得很,一聽此話,當即大力拍擊胸脯,朗聲叫道:「願之極矣!」

  青衫。

  藍衣。

  歲數相差了十年的兩人,於黃鶴樓樓頂的欄杆處,舉壇對飲。

  魏頡雙手捧著酒罈,仰頭喝了一口,只覺酒水入口醇厚,入喉柔順,入腹溫和,滋味著實不賴,不自禁地「咂咂」了兩聲,飲酒資歷不淺的他問道:「這罈子里的,可是黃酒?」

  「不錯,正是黃酒,閣下真是品酒的行家呀!」孟鈺點頭笑道,「如今天寒了,就該喝些黃酒暖暖身子。」

  魏頡又抿了一口溫醇濃厚的壇中黃酒,「哎,穎川兄,莫要再稱呼我什麼『閣下』了,怪見外的,直接喊我……『魏老弟』便是。」

  孟鈺爽朗一笑,將酒罈提了過去,大聲道:「來,魏老弟,老哥敬你!」

  碰壇。

  豪飲。

  「魏老弟啊,你可知這黃酒與那儒家思想的內涵有異曲同工之妙么?」二人喝了半天,孟穎川忽然開口道。

  青衫劍客魏頡升調「哦」了一下,好奇的發問道:「怎麼說?」

  藍衣儒士那張清瘦的臉有些微紅,他搖頭晃腦的說道:「黃酒生性溫和,風格古樸且厚重;而儒家傳承人間真善美、忠孝德,兩者底蘊相通。儒家講究中庸之道,宣揚仁、義、禮、智、信等人倫道德;而黃酒集甜、酸、苦、辛、鮮、澀六味於一體,正符合『中庸調和』的儒家思想……」

  魏頡點了兩下腦袋,應聲道:「原來還有這種說頭啊,長知識了。」

  孟穎川抬頭「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黃酒,臉變得愈發紅了,而立之年的他望向那條橫亘在遠處的濤濤楚江。

  怔怔出神,再無言語。

  魏頡覺察出了藍衣儒士的異樣,試探性的問道:「穎川兄,可是有心事?」

  孟鈺輕輕「嗯」了一聲,低下了頭,沉著嗓子說道:「劍乃兵戈之物,落劍,即需求和停戰、割地退兵……魏老弟,此種說法,荒謬嗎?」

  魏頡身為曾經的落劍城擱劍塔守將,自然對此等說辭典故無比熟悉——

  兩年前,無上劍仙李太清的佩劍「青蓮」被其好友杜擘失手打落人間,剛好就掉在了濠州名地建陽城中,大禹王朝的年輕皇帝嬴勾聽信了奸相祁密的讒言,先是將建陽古城改名為了「落劍城」,后又以「順應天神旨意」為借口,主動罷戰討和,與北方天燭國簽訂了極其不平等的條約文書,割讓了包括碎肉、止息、廣陵在內的六座邊關雄城,令無數平民百姓流離失所,淪為異國番邦之人的奴隸。

  「自然是荒謬絕倫!」魏頡咬牙切齒的說道,「小皇帝固然昏庸無能,但此事件背後真正可恨的傢伙,卻是那個『天下第一狗賊』祁密,若非是那廝用妖言妖語蠱惑了當朝天子,那等匪夷所思的可笑說法焉能成立?」

  「是啊,若非有那祁密當權,天子何至於簽下那般喪權辱國的割地文書?!」孟鈺情緒跟著激動起來,「兩年前,得知六座城池被白白割讓給了天燭國后,我獨斟獨飲了一夜,酒醉后胡亂說了一句『宰相肥而天下瘦』,那句話多半是被天啟城中祁密的眼線聽去了,從那之後,我在朝中處處受到針對和排擠,官職也是一跌再跌。直到半年前,皇帝為了接迎靜凈寺前任方丈甘霖禪師的屍骨入宮,大肆鋪張浪費、勞民傷財,我一紙上書加以諫阻,卻因此被祁密抓住了把柄……最終我雖苟全了性命,卻也被貶官至此,做了這秦淮城裡的一個小小七品知縣。」

  說罷狠狠往嘴巴里灌了一口酒。

  魏頡義憤填膺,猛地捶了一下欄杆,怒罵道:「祁密那個豬狗不如的畜-牲,當真傷天害理到了極點!」

  藍衣孟穎川低頭默然良久,驀地抬起腦袋,咧嘴而笑道:「古今多少能人異士尚且都懷才不遇,有幾個運氣不好的甚至連身家性命都丟了,我孟鈺不過是遭了貶謫而已,又有什麼干係呢?與其待在天啟城裡處處受人掣肘,還不如官小來得快活自在……君子固窮,當安之、樂之、去之,無怨無悔也!」

  說著便高舉黃酒酒罈,「來,魏老弟,且飲!」

  「好,咱們喝個痛快!」魏頡亦舉壇高聲叫道。

  過不多時,兩大壇醇濃厚重的美酒就已見了底。

  魏頡興緻不淺,故意不用體內的本命真力震散酒意,就讓自己保持著那麼一個「醺醺然」的微妙狀態。

  那個儒士孟穎川卻是醉得很厲害,滿臉通紅,大口喘著粗氣。

  不知怎的,那名瘦弱書生忽然間挺胸昂首,掄起一條纖細胳膊,「嘭」的一聲,大力捶打在了結實的牆壁之上。

  魏頡微微訝異,忙問道:「穎川兄,何故如此啊?」

  「魏老弟,莫要管我……我要捶碎這座黃鶴樓!」孟鈺顯然已酩酊大醉,毫不吝惜自身力氣,一拳接一拳地猛砸著牆面。

  他一介文弱讀書人,貫來便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未有半分修為在身,縱然打得再費勁兒,也不過是徒勞無功的捶下些許牆皮牆灰罷了。

  那兩個跟隨孟鈺一起登樓的年幼儒童,看著主子酒後擂牆那半分不像個讀書人的瘋狂行徑后,無不搖頭嘆氣,更有一名小童擺了張難看的臭臉,低聲念叨了一句:「這傢伙又醉得不輕……」

  儒士孟穎川胡亂捶打了半天牆壁,拳峰腫脹-破損,氣喘吁吁如老牛耕地,稍微緩了一緩,意氣湧上心頭,忍不住即興吟誦起了詩句——

  「百尺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

  轉頭看了眼自己帶上來的兩名侍童,舒朗一笑,接著大聲言道:「一州笑我為狂客,稚童往往來相譏。」

  魏頡知其醉酒吟詩難能可貴,有意將此詩句留存於世,便御出了袖中的冰塞川、雪滿山兩柄細小飛劍,小劍挾風舞動,在西面牆壁那朵巨大蓮花旁,將孟鈺的詩一個字一個字的工整纂刻了上去。

  醉眼惺忪的藍衣儒士孟穎川瞧到魏頡御劍在牆上刻字的那一幕,略微吃了一驚,腳下終於支撐不住,軟塌塌的癱倒在地上,四仰八叉,整個身子擺成了一個「大」字。

  面紅耳赤的他,目光渾濁地望著黃鶴樓最高層的天花板,補齊了餘下的兩句——

  作詩調我驚逸才,飛劍弄舞蓮花旋。

  待取明朝酒醒罷,與君爛漫報春啼。

  作完這一首七言律詩,酒後大醉的孟鈺再沒了任何動靜,就那樣在地上沉沉昏睡了過去。

  兩名「遇人不淑」的小儒童皆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了半天,最後二人合力,心不甘情不願的將爛泥一攤似的自家主子從樓上馱了下去。

  待孟穎川被兩個侍童背負著從樓頂帶走後,魏頡和許靈霜又在原地逗留了一會兒,趁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也都離開了黃鶴高樓。

  夜幕降臨,涼意驟增,氣溫大幅下降。

  魏、許二人在城中的鬧市裡尋了一家客棧,跟老闆要了兩間上等客房,就那樣住下了。

  魏頡酒意清醒,腦海中不斷回憶著那位儒士孟穎川遭遇貶謫的悲慘經歷,以及自己昔日負責鎮守擱劍塔的那段憋屈歲月……

  思緒萬千,心潮跌宕起伏。

  在枕塌之上翻來覆去,橫豎就是睡不著。

  既然難以入眠,那索性就不眠了吧!

  重新披戴好了種種衣物,腰間懸著那柄血靈劍朝天闕。

  三更半夜,青衫劍客緩緩推開了房門,打算趁著少女許靈霜在隔壁屋子熟睡,獨自一人騎白馬於城中散心,排遣一下胸口的煩悶之意,熬過這個決計無法入睡的漫漫長夜。

  剛來到後院的馬廄,魏頡頓時吃了一驚。

  只因在那月色朦朧里,他赫然看見了一個身穿黑色緊身衣的蒙臉漢子,在用小刀一下下切割著拴住白馬大白的韁繩——

  盜馬賊!

  魏頡心下大怒,沖那襲黑影猛地大喝一聲:「呔!小賊,敢來盜你祖宗的馬!」

  那黑衣人悚然一驚,忙不迭地停止了手裡刀割韁繩的活計,施展不甚熟捻的輕身功夫,妄想躍牆而出。

  魏頡又非什麼老好人,斷然不會給他這個逃走的機會,身形輕微一縱,腳步瞬移,眨眼便來到了那盜馬漢子的後頭。

  伸指。

  瞬時即點中了黑衣小賊背心處的要穴。

  「大俠……饒,饒命啊!」

  盜馬漢子竅穴被封而無法動彈,像條死狗似的重重摔在了地上,當場跌了個七葷八素,深知此番大禍臨頭的他,如喪考批一般,用頗為尖細的嗓子哀聲求饒道,「我家裡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歲小兒……實在是過活不成了,才斗膽出來干這短命勾當的,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小的這一次吧,從今往後再也不敢了!」

  魏頡一聽到此人的聲音,只覺相當熟悉,渾身不由得顫抖了一下,緊鎖著眉頭,彎腰俯低下去,揭去了那個漢子的深黑色面紗。

  月色清淡。

  馬棚之下。

  此時此刻,那名倒霉的盜馬賊將青衫劍客的臉看了個一清二楚,登時目瞪口呆,從嘴巴里慢慢地擠出了兩個早已念慣了的字:「頭兒!」

  魏頡的神情十分嚴肅,他居高臨下俯視著那個倒在地上的「老朋友」。

  半晌,也緩緩吐出來了一句話——

  「楊-得志,好久不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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