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飲茶話當年
牽白馬的青衫魏頡,抱鳥籠的綠衣卜倩,以及剛醒轉不久的刀聖之女關櫻,三人跟隨關昭關老五來到了天門城中的一家茶肆。
這是一家開在犄角旮旯里,毫不起眼的小茶肆,店面又破又舊,與城中諸多裝潢富麗的大門店相比,實在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門口那張積了灰的木頭招牌上自右及左寫有「且將新火」四個行書大字。
「關大俠堂堂一介刀聖,為何要帶我們來這裡?」魏頡心下費解道,「而且既要喝茶,怎不去城裡那些大的茶館,這種小破地方,能有什麼好茶?」
此時正值晌午,街上的各家飯店門庭若市,這間藏在弄堂里的小茶肆卻甚是清冷,連半個能瞧得見的顧客也無。入得店內,一個肩頭披掛毛巾的中年堂倌慢悠悠跑出來招呼。
「喂,快去把你們老闆叫出來,就說是老五來看他了。」關昭吩咐道。
堂倌依言去了裡屋叫人,不多時,一名身穿交領連綴衣,戴冠束髮的長眉老者自屋內匆匆奔出,倒履相迎。
「老五,你總算來看我啦!」裰衣老者欣喜若狂的叫道,「我可想念你得緊吶!」
關昭亦是喜笑顏開,「十多年未見,你這『茶博士』也變老了啊!」
「茶博士?!」魏頡暗驚道,「這人莫非便是那『茶聖』霍白瓷?」
霍白瓷,字鴻雁,號「一味居士」。
幼年時喪父喪母,在黃河邊被青泥寺方丈一衲禪師救下,於寺中收養栽培多年。大師不僅精通經文佛法,且對「荼道」頗有研究,見少年霍鴻雁有志於此,便悉心授業,將畢生的「荼藝」盡數傳之。
霍白瓷二十五歲時著下傳世名篇《說茶》三卷,典籍中出現「茶」之一字,當以此為首創。《說茶》傳播甚廣,「茶」之一物也因此而風靡中原、家喻戶曉,更有人將「喝茶」奉為「關門七件事」之一,霍白瓷則被奉為當世「茶聖」。
而立之年得禮部尚書接見,因其衣著不夠規範得體,為尚書所鄙夷,被諷作「煎茶博士」,后雖官拜太子文學,得以揚眉吐氣,但「茶博士」這一謔稱仍在坊間流傳了下來。
戴冠老者面露苦笑,「老五,這三十年前的名號,還提它作甚?」
關昭哈哈笑道:「要提的,要提的!世人一說起『茶博士』三個字,哪個不會想到你霍白瓷霍茶聖啊?」
「行了行了,別在外面瞎貧了,進屋裡來說。」在茶聖霍白瓷的帶領下,眾人進入了位於裡頭的屋室。
剛入得屋內,一股濃郁沁人的香氣撲鼻而來,只見地上盤腿坐了個身穿淺黃色衣衫,頭戴珠釵的中年女子,正自往爐中添著香料。女子的兩鬢雖已微霜,臉上卻並無多少皺紋,五官十分秀美,素手添香,有蘭蕙之質。
「秀蘭,快去燒水,有客人來了。」霍白瓷叮囑道。那個名叫「秀蘭」的美麗女子起身應了一句,提著水壺緩緩走出了屋去。
「聽聞霍茶聖的妻子姓李名芷,字秀蘭,六歲寫詩,八歲出口成章,十歲便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才女。」魏頡暗道,「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今日一見,果真風儀不凡,是個嫻靜端莊的大家閨秀。」
屋內有兩副不小的柜子,一副塞滿書卷,另一副則放滿了大大小小的陶罐,西牆上掛有一幅墨寶,寫著「禪茶一味」四字,地上有一張做工精良的木雕茶桌,桌面擺著各式各樣的茶具,公道杯、聞香杯、品茗杯、茶荷、茶壺、茶碗、茶匙、茶筷、茶托、茶盤、茶巾、茶濾、茶漏、茶桶、茶寵、茶刀、茶置、茶洗等等,可謂應有盡有。
桌旁有一鼎往外飄著煙氣的香爐,一個用來煮開水的炭鍋,還有一個更小的案幾,几上攤有一個木魚、一根木槌以及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除了有些駝背的關昭關大俠外,其餘幾人皆直挺脊樑,盤膝圍坐於茶桌旁。炭鍋內火焰旺盛,正在慢慢煮著鐵壺裡的水,才女李芷一邊輕敲著木魚,一邊細聲念誦著佛經。
煮水聲伴著誦經聲。
茶室內一片莊嚴祥和。
「老五,我聽說你一個人跑去了天燭國皇都,一刀誅萬賊,入九階塵仙境界,哎呀,當真是瀟洒無限啊!」茶聖霍白瓷讚歎道。
刀聖關老五微微一笑,「一個人闖天燭國是真的,入了陸地塵仙也是真的,至於『一刀誅萬賊』嘛,都是江湖上瞎傳的,沒那麼多,撐死也就殺了八千多人。」
鐵壺裡的水開始鼎沸,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若是沒有『他』來相救,姓關的多半早在九年前就死在天燭國上京了……」關昭特意把「他」這個字說得很重。
「對啊,聽江湖傳言,當時有個天庭神仙下凡,將你從數萬狼蠻鐵甲的包圍圈中救了出來。」霍白瓷問道,「那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此時,李秀蘭忽然停下了念佛聲,「鴻雁,水開了。」霍白瓷「嗯」了一下,用白毛巾裹住壺柄,倒出開水,將所有茶具都燙了一遍。
「秀蘭,要『紅渚蓮花』。」霍白瓷柔聲說道。
李秀蘭從架子上捧來了一個體型小巧的陶瓷罐頭。
「此茶產自江南紅渚山,芽葉完整,且相對細嫩,沒有過分濃醇的香氣,湯色淡而澄明,最適合解膩清口。」霍白瓷微笑道。
他將一個裹得嚴實的紙囊從瓷罐中取了出來,剝露出裡面的茶餅,用茶匙刮下部分茶葉至紫砂壺中。灌沸水入壺,倒掉「頭沖」,再灌滿第二次。
李芷在他面前放了四隻置於托盤上的茶碗,霍白瓷高懸茶壺,讓開水從壺口直瀉而下,注入四個碗中,上下提拉三次,半點茶水也未濺出,每一碗皆斟至七分滿。
鳳凰三點頭。
斟完茶,霍白瓷放下了紫砂壺,讓壺口對著自己,雙手持茶托,將第一碗茶遞給了坐於左首處的刀聖關昭。關老五併攏食、中兩指,在桌上叩了三下,是為「謝茶禮」。
當年先帝嬴旬前往江南道微服私訪,在江州陽西縣的言順樓里閑坐,不知怎的心血來潮,給隨同自己一塊兒出行的侍從沏了一碗茶,侍從受寵若驚,但為了不暴露皇帝的尊貴身份,只好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面連敲三下,以代替叩首謝恩和三呼萬歲。後來這一「叩手茶禮」逐漸在江南道乃至整個中原流行開來,形成了凡得他人敬茶,皆須行此禮節的規矩。
霍白瓷將第二隻碗遞給了關櫻,刀聖之女接過茶碗,右手握拳,拳心朝下,也在桌上輕敲了三下。
魏頡雖不愛喝茶,但對茶桌上的禮儀也略知一二,接過第三隻碗后,同樣以拳代人,規規矩矩的行了謝茶的叩拜之禮。
當茶聖將第四隻碗遞到卜倩面前時,小丫頭笑著接了過去,嗲聲嗲氣的說道:「謝謝老爺爺!」魏頡出言提醒道:「小蘿蔔,像我剛才一樣,五指併攏成拳,在桌上敲三下,給老前輩行叩茶禮。」
卜倩果真握起了拳頭,「咚咚咚」的捶擊了三下,她力氣大,差點沒把桌子砸塌。
「喂喂,敲輕點啊你!」魏頡皺眉叫道。
卜倩看了眼身邊的大哥哥,「哦」了一聲,又用很小的力氣觸碰了三下桌面。
霍茶聖呵呵笑道:「這個小姑娘還挺有趣的嘛。」他給四位客人都遞完了茶,最後才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妻子李秀蘭此刻仍低頭敲著木魚,口中不斷地念誦著佛經。
「老五,九年前到底是哪路神仙出手,把你從龍潭虎穴-里給救了出來?」霍白瓷繼續問道。
刀聖關老五拿起茶碗,吹了吹,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那人雖不是神仙,卻也勝過神仙,不用劍,卻是這天底下當之無愧的第一劍仙……不,不是劍仙,是『劍聖』!這天下有人可稱劍仙、劍神、劍俠、劍魔、劍鬼、劍皇、劍狂,但能稱得上『劍道聖人』的,唯有他一個!」
刀聖轉而對卜倩說道:「小丫頭,你有個了不起的師父。」綠衣少女聽他如此盛讚自己的師父,驚喜的睜大了眼睛。
關昭頓了頓,接著道:「我二十二歲便成功超越我的師父,擁有了六階凝丹境的修為,自萬仞門出師,一人一刀闖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與天南地北各路豪傑爭鋒,敢同惡鬼爭高低,不向霸王讓寸毫,那是何等的逍遙快活?」
「直到我二十四歲那年,在崑崙雪山遇到了『他』,那時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竟主動挑起了廝殺,結果,他僅用兩指便掐斷了我的長刀。他一招將我擊敗后,並未痛下殺手,而是給了我一個復仇的機會,答應我六年後可以再和他打一場。」
關老五又抿了一口茶,見碗中所剩不多,霍白瓷又給他添至了七分滿。
「六年後,而立之年的我,修為已至七階地煞境,還是在昆崙山巔,我向他發起了第二次挑戰,這次他手握一截附滿了劍氣的蘆葦,仍在一招之內便將我擊敗了。」關昭笑了笑,「他依舊沒有殺我,答應再給我一次機會,九年後,已是八階天罡境的我,第三次向他發起了挑戰,這次我堅持了幾十個回合,終於還是敗在了他手裡的那根枯枝之上。」
此時此刻,屋內除了輕誦佛語的李秀蘭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恭聽著這名駝背刀聖講述陳年往事。
「我關老五向來最不服輸,連敗三次又如何?只要他不殺我,我就要一直挑戰下去!」刀聖關昭震聲道,「第三次落敗后,我和他約好十二年後於昆崙山再戰。離約定之期還剩一年,我的修為已經到了天罡境大圓滿,但我仍自覺無半分獲勝的機會,加上櫻兒她-娘染病身故,我心裡頭難受得緊,腦子一熱,便孤身殺入了天燭國國都上京,至於能不能砍下那狼蠻族女帝的腦袋,自己能不能活著離開天燭,當時我壓根就沒想那麼多,只顧殺得盡興,殺得痛快!」
「我於萬軍叢中,突破九階塵仙境,以刀入陸地塵仙,誅殺狼蠻族精銳甲士八千餘人,唉,本來是可以殺更多的……」駝背刀聖嘆了口氣,「那日,有天道仙人阻我!」
此言出口,屋內眾人俱是一驚。
「區區甲士怎能攔得住我?數萬人的包圍圈很快被我撕開了一道口子,天燭國的皇宮大殿就在眼前,正當我準備繼續猛衝之際,天空打開了一扇門,濃濃金光灑將下來,有仙人騎乘巨龍,自天上降落凡間!」關昭凜然道,「我聽見仙人在厲聲怒斥,讓我速速退離此間,否則天道碾壓,必叫我形神俱滅!呵,我已是陸地塵仙,只不過未入仙篆,沒有仙籍罷了,你是天上的神仙,而我是地上的神仙,憑什麼我要怕你?」
「於是我掠向天空,持刀朝那名仙人殺去,仙人罵了句『你這是自尋死路』,剎那間一顆碩大的火球從那條巨龍的口中噴了出來,我剛劈開了第一顆,立時便有第二顆跟來,我再劈,巨龍再噴,接連消滅了十餘顆火球后,我終於逼近了那名仙人,豈料他手中浮塵只一揮,一股猛厲的罡風撲面而來,竟將我吹得倒退了百丈!」
「我剛穩住身子,便見到天門外站了數不勝數的仙人,他們無不厲聲呵斥於我,說我不自量力、蚍蜉撼樹,盈盈之火膽敢與日月爭光。無數仙人同時施展神通,莫大的威壓令我寸步難行,府海內氣機震蕩,全身幾欲炸裂!」
「我知此番惹惱了天道,已是必死之局,當我準備自行兵解之際,遠方傳來了『他』的聲音,他大喊『九陰真人,還不快滾回天上去』,那騎龍仙人的嗓音開始發顫,他說『嬴秋,這人壞了規矩,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下凡干預的』……」
卜倩聽了「嬴秋」二字,立時叫道:「啊,是師父!」
「對,正是你師父!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嬴秋』的。」關老五笑道,「你師父對仙人喝道『你若還不滾回去,我一劍先斬你的坐騎,再一劍斬你的頭顱』,九陰真人無可奈何,只好灰溜溜的飛回了天門。」
魏頡聽得暢快無比,心道:「不愧是劍道聖人,果然瀟洒!」
刀聖關昭啜一口茶,道:「我經此一戰,已然遍體鱗傷,氣機損耗空前嚴重,若非你師父用自身真力助我療傷,再佐以天靈地寶、極品丹藥,我的傷就算能夠恢復,修為也註定要一落千丈了。小丫頭,那會兒我卧床不起,你還喂我喝過葯,哈哈,我都記著呢!」
卜倩奇道:「我還給你餵過葯?我怎麼不記得了?」
關老五咧嘴笑道:「那時候你才七歲,痴痴傻傻的,連話也說不清楚,自然是記不得的,聽你師父說,你心智開發得極晚,至少要到十歲才能說得清楚話。哎,轉眼已過去九年了,你也長大了啊。」
卜倩眨了眨清澈無垢的眸子,小腦袋歪在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的這位駝背老人。
「我這人啊,最記仇,也最記恩。」關昭對霍白瓷說道,「當年我中了敵人的劇毒,若非遇到老霍,餵了我一碗靈藥『神農解』,我只怕早就沒命了。」
茶聖淡然一笑,「都是陳芝麻舊穀子的事了,何必再提呢?」
「要提的,要提的!那可是救命之恩,我關老五念一輩子!」關昭朗聲道,「嬴秋連敗我三次,於我是宿敵;教我修鍊法門,於我是業師;救我脫離天道鎮壓,於我是恩人。後來我知悉了他的過往,我們又變成了朋友。」
屋內的眾人無不傾耳細聽。
「那日,我的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了,他正經問我,願不願意飛升,要不要去天上當逍遙快活的神仙,如果我要的話,他可以幫我開一次天門。我當然說不,當神仙有什麼狗屁意思?我好不容易才突破了九階塵仙境,還沒有親手打敗他,怎可就此飛升?」關老五沉聲道,「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嘆了口氣,說我不飛升也可以,但從今往後,除了他以外,不許再與第二個人動手,他還說,一旦我跟人動了手,他頃刻便知,屆時不論我在天涯還是海角,他都會過來取走我的性命!我不解,問他為何不許我再與別人動手……」
刀聖默然半晌,「此事乃是他的隱秘,非同尋常,我作為朋友,實在不便再多說什麼。」
「總之,我答應了他的要求,當時的我雖已是陸地塵仙,但我自覺一年後仍然不是他的對手,便將約定的日子再往後推了八年,即九年後於昆崙山巔再戰。」關老五呵呵一笑,「而今九年之期已至,我該去赴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