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越長大
鎮上那家遊戲廳起了火,燒死了不少混混——寧老五屁顛屁顛回來,說起這個對他而言爆炸到接近爆裂的新聞時,發現幾個兄長的反應都相當平靜。
「早知道了。」寧老大正在給農用車換胎,蹲在那裡頭都沒抬,「一幫成天在家門口禍害人的玩意,全死了才幹凈。」
在寧老大的概念中,癩子有兩種,一種是流氓,另一種是地痞。地痞是最沒出息的,就跟草狗一樣,只知道在窩邊橫。
雷麻子名氣不小,但手下一幫人平時的所作所為,卻很難上得了檯面。前些天寧老大去鎮上殺豬,親眼看到一對挑著擔子賣菜的山民夫婦,在髮廊門口被幾個漢子打得滿臉是血,說他們菜攤子擺得不是地方,擋了生意。
「泥腿子也不打聽打聽,知道這爿店是誰開的嗎?你們蹲這兒賣菜,問過誰了?一身的大茬子味,別他媽把咱們店裡的財氣都沖走了!」領頭動手那漢子一身酒氣,見那山民婦人拚命護著丈夫,索性拉了婦人的腿,像拖畜生一樣往旁邊拖,三節頭皮鞋腳腳直奔臉上踢。
幾個袒著白生生胸脯肉的髮廊女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在旁邊浪笑不已,就好像在看現實版的動作片。其中一個臉上抹了七八斤粉的老娼不甘寂寞,把翻了滿地的青菜踩得稀爛,想想不過癮,又撅著屁股撿起稱桿扔出老遠。
寧老大還沒見過**能賣到如此牛逼的,當下停車去拉架。那幾人正打得過癮,一下子半路出來個程咬金,罵罵咧咧都要上來弄他。寧老大二話不說,一拳一個全部放倒,拽著那對夫妻上了車,開出一段路從後視鏡里看到對方已經從髮廊里操了刀出來,正追在後面狂攆。
雷麻子在石橋鎮隻手遮天,寧老大打了他養的狗,後遺症自然是免不了的。就為這個,媳婦在家沒少埋怨,寧老大倒是毫不在乎——鎮上地痞再橫,真要來牯牛村,也未必能討得了便宜。
寧小蠻得知此事後,一反常態站到了父親這邊。這爺兒倆都是一樣的愛打抱不平,寧老大的媳婦自知說不過他們,便拉著趙白城評理。趙白城被寧小蠻眼睛一瞪,不敢造次,乾巴巴勸了幾句,說是牯牛村這麼遠,事情又鬧得不大,那些混子來不了。
現在果然如他所說,雷麻子等人就算是想來,也沒命來了。連老窩都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雷麻子的屍首隻剩下不到半米長的一截焦炭,據說抬出來的時候整個散了。所謂的幹將猛將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樹倒猢猻散,哪還有人能記得寧老大這檔子事。
「老子還在等他們來打大架呢,這他娘的算個啥事?」寧老五跟丟了錢似的齜牙咧嘴,懊惱不已。
他當然不會說自己第一次去天宮遊戲廳瞎玩,就在賭博機上拍了個大熊貓,當然更不會說,後來幾次至少送掉二十個大熊貓的錢。寧老五原本認為跟機器賭不能叫賭,那應該只能算玩,慢慢發現事情不對,就連做夢都能聽到「打槍」中獎的聲音,這才發狠戒了癮頭。
寧老五本就是無風還要掀起三尺浪的性格,結果被機器忽悠成了傻驢,自是憤憤不平,最好姓雷的能活過來,被自己砍上幾刀再死。寧老大卻不知他還隱瞞著這等光榮事迹,奇怪地投來一眼,問道:「你去鎮上了?不在屠宰場呆著,整天在外面跑個啥?」
「咋了,去鎮上你還有啥意見?」寧老五牛哄哄從身後拎出一樣物事,「你們可別忘了,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放學路上,趙白城一臉茫然地看著寧小蠻,全然沒注意到蘇蘇正在旁邊連使眼色。
寧小蠻並不死心,按捺著性子暗示老半天,見他的榆木腦袋始終不肯開竅,終於忍無可忍,大叫道:「是我生日啦!」
這些年農村孩子也漸漸興起生日風,小丫頭倒並非在乎禮物,只不過對於趙白城不把自己這個老大放在心上,著實是氣惱之極。
「小蠻別生氣了,他逗你玩呢!」蘇蘇趕忙圓場,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笑吟吟地遞給她,「你看,他放在我這裡的,現在給你吧!」
趙白城這段時間整天跟魂煞斗得不可開交,哪還能記得什麼生日不生日,被蘇蘇眼下這一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給我的嗎?」寧小蠻卻當了真,盯著那張信紙,臉上微微一紅。
班級里幾個差生早就學會給了女孩遞紙條,上面寫些不知道從哪裡抄來的肉麻話。寧小蠻也收到過一回,居然還是首小詩——「如果你是煙,我願意把你吸到肺里,永遠都不吐出來;如果你是酒,我願意把你喝到胃裡,從此長醉不醒;如果你是冬天的陽光,我願意變成雪人,在你的注視下慢慢融化……」
雪人哥門門功課倒數第一,坐在教室後排,大齙牙朝天鼻,早早就在臉上綻放的青春痘如同野火燎原。他遞完紙條后就一直在緊張關注著寧小蠻的動靜,等到對方充滿驚訝地回過頭來,趕緊擺出一個自認為最帥的單手托腮姿勢,充滿羞澀地還了個笑容。
這天雪人差點變成血人。儘管御用打手趙狗剩又一次逃課,不在班上,但寧小蠻還是以一記正中鼻子的直拳輕鬆ko了追求者。
寧小蠻如今仍是班長,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家裡,都是說一不二的強權人物。像雪人哥這樣豬油蒙了心的例外,在生活中向來等同於珍稀動物,但此刻蘇蘇卻說手裡的信紙是趙白城準備的。
他給我?會寫些什麼?
寧小蠻竟有點不大敢接,一顆心砰砰亂跳。蘇蘇見她緊張到這種程度,忽然收回了手,笑道:「你不看嗎?那我可要看啦!」
「蘇蘇別鬧!」寧小蠻大為著急,將信紙搶到手中,背沖兩人展開一看,不由怔住。
她看到了自己。
信紙當然不是鏡子,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幅鉛筆素描,畫著她的半身像,肌理清晰栩栩如生,就連頰邊的梨渦都彷彿刻下來了一般。
「啊……」寧小蠻驚訝到了極點,「狗剩哥,這真是你畫的嗎?我怎麼不知道你畫畫這麼好看!」
趙狗剩伸著脖子好不容易才看清原來是幅畫像,權衡利害之下不得不點點頭,老臉發熱,訕笑道:「嗨,鬼畫符的玩意,他娘的拿不出手啊!」忽聽蘇蘇在邊上輕輕哼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謙虛過了頭,暗自叫苦不迭。
「別胡說,畫的可好了。狗剩哥,謝謝你!」寧小蠻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拉著蘇蘇的手道,「蘇蘇,也謝謝你!」
「我可沒東西送你,你謝我沒有偷看嗎?」蘇蘇微笑著回答。
「反正就是謝謝,有你們兩個在,我可開心了!」寧小蠻將信紙收好,一手拉一人,倒像是生怕他們跑掉。
到了晚飯時,寧小蠻跑去二寶家,把蘇蘇「借」了出來。羅廣海的老婆如今孀居在家,等於是跟兩個兒子相依為命,見蘇蘇這麼些年也沒跑,為人又乖巧懂事,早已放下了戒備心理。對於跟寧家的恩怨,也看淡了許多,知道公公早晚要死,自己一個婦道人家能把孩子拉扯大就算是不錯了,在許多事情上便眼開眼閉,再沒了鬥氣的念頭。
蘇蘇是第一次到寧家吃飯,對著這麼些大人,顯得有點緊張,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寧小蠻將她推到趙白城身邊坐下,自己則坐在另一側,筷子幾乎沒停過,拚命往她碗里夾菜。寧老五正得意洋洋,把從鎮上買來的蛋糕拿出來炫耀,說是家裡這麼些人,唯獨自己最最細心,沒忘記小祖宗的生日。隔著裝蛋糕的透明盒蓋,幾個識字的兄長看來看去,總覺得有點古怪,把蓋子一掀才知道,「寧小蠻」三個字被寫成了「寧小饅」,頓時哄堂大笑。
「老子又沒念過書……」寧老五尷尬無比,目光轉到蘇蘇身上,忽然嘿嘿一笑,「蘇丫頭是越長越標緻了啊,在學校里狗剩對你咋樣啊?有沒讓人欺負你?」
他這兩句話問得大有深意,桌上眾人都靜了下來,就連寧老大都不禁咧開嘴,笑著望向蘇蘇。
「沒,白城哥哥對我很好。」蘇蘇不敢抬頭,聲音比蚊子還輕。
寧老五瞥了眼臉色古怪的趙白城,愈發來勁,粗著嗓子道:「白城哥哥可不是啥好東西,你可得小心點!他從小看到酒就走不動路,有事沒事還喜歡賭兩把,以前跟我在外面殺豬,掙的那點錢全送到賭場里了。我那個勸啊,就差沒跪下來求他了,不知道他在學校玩不玩骰子?哎,都怪我這個做師父的沒帶好徒弟,將來哪家姑娘跟了他,可真倒了八輩子霉啦!」
「五叔,你在胡說什麼呢!」寧小蠻嗔怪地叫。
蘇蘇聽寧老五捏著破鑼般的嗓子,學自己叫「白城哥哥」,言語中又在大肆中傷,忍不住好笑,「他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的。」
「哦,原來已經聽不進去旁人的勸了……」寧老五長長「哦」了一聲,表情猥瑣到了極點。被坐在旁邊的二嫂照著後腦勺一巴掌,差點把頭栽到酒碗里。
寧家幾個媳婦頗為喜歡蘇蘇,又知她著實可憐,席間噓寒問暖,又是夾菜又是舀湯,生怕這怯生生的小丫頭吃不飽肚子。趙白城坐在那裡一碗碗喝酒,偶爾與她對視一眼,都能從對方目光中看到隱約的陰霾。
將近零點時,趙白城來到村口,遠遠便看見了已經等在那裡的蘇蘇。兩個人相對無言,沉默了許久之後,一前一後向著村外行去。
「你們去哪兒?」寧小蠻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趙白城心頭一沉,跟蘇蘇同時轉身。村口的路燈剛豎不久,在那片並不明亮的光影之中,寧小蠻臉上的淚痕卻是如此清晰。
「幾年下來了,你們到底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狗剩哥,你身上的傷越來越多,別人看不見,你當我也瞎了嗎?」寧小蠻勉強彎了彎嘴角,淚水卻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流,「就算真當我傻,你倆至少也該問問我,為什麼我會願意裝傻。今天是我生日,我只想要一樣東西,別再騙我了,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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