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危途
老虎嘴,鬼澗愁。
對莽莽白山稍有了解的獵戶或采參人,往往都聽說過兩個地名。
靠山吃山是句老話,但有時候山神爺也不是那麼容易相處。作為華夏最冷的地區之一,每年都有人在黑水省的大山裡凍掉身上的零件,送命的例子並不罕見。而跟真正的絕境相比,嚴寒卻顯得沒那麼可怕,因為它至少還能給人以抗衡的勇氣。
老虎嘴跟鬼澗愁一是深谷,一是崖口。想要翻越白山分支五道嶺,這兩個地方是必經之路。趙白城在進入鬼澗愁一帶時,嘴裡喃喃念叨說不好走,被那矮個漢子一聲冷笑打斷:「不就是雪深點嗎?老子當兵的時候什麼沒見過?傻小子少他媽磨磨蹭蹭的,當心老子把這小丫頭腦袋擰下來!」
山地早已成了冰雪統治下的銀白世界,矮個漢子一路扛著寧小蠻,嘴裡噴吐著熱氣,深一腳淺一腳踏得雪層咯吱作響,像頭穿行在蠻荒中的獸。趙白城被他一吼,頓時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出半點動靜。
「確實不好走,這地方好像叫什麼鬼澗愁。大家都留點神,雪太厚,別稀里糊塗滑到懸崖下面去。」蔣峰拿出地圖翻了翻,趙白城在旁邊瞥見了密密麻麻的字樣標註。
也許有人天生就是傻子,但絕對不會有天生的瘋狗。趙白城早就在懷疑,這幾個傢伙在大雪天跑到深山裡來,是不是真的狗急跳牆。現在見蔣峰連鬼澗愁都知道,倒是沒有太大的意外。
啞巴女孩顯然是讓他們冒險進山的唯一原因,不然的話,就算被警察追也沒必要退回到牯牛村,自己斷了自己的後路。趙白城很好奇對方到底在搞什麼花樣,剛把那女孩賣給羅廣海不久,又殺了羅廣海把人帶走。
五道嶺的名字不是白叫的,包括牯牛嶺在內,確實有著五道山頭需要翻越,才能到達距離漠河不遠的青陽縣。趙白城是第二次看到,有人在現實生活中用上地圖這種奢侈玩意。在深山地圖能起到的作用不會太大,上次開車過來打獵的幾個城裡人,也一樣迷了路兜了圈子,如果不是被他恰好撞上恐怕就得爛在這裡。
當然,那幾個帶著娘們並且本身跟娘們也差不了多少的男青年,不會給趙白城任何威脅感。
「狗剩是跟小丫頭定的娃娃親嗎?」蔣峰走在隊伍最後,步伐不緊不慢。
「啥是娃娃親啊?」趙白城拉了拉翻耳朵狗皮帽子,滿臉茫然。
蔣峰笑了笑,目光在他身上略微停留,隨即毫無興趣地移向了旁邊。
自打進山後,蔣峰就抱起了啞巴女孩,似乎是在擔心警察追來,想走得更快些。三個孩子當中唯獨只有趙白城得靠自己一步步往前趕,好在他離村時順手拿了放在寧老五家門口的膠褲,走在深過膝蓋的雪層中不算太費勁。這種膠褲從腳到腰連為一體,下泡子抓魚、大雪天上山都能派上用場,他買回后特意請寧老大盡量改小了,並在靴底加固了翻毛皮鞋的厚夾層,即便再鋒利的竹籤都沒法刺穿。
蔣峰幾人除了冬衣冬帽以外,並沒有更多的針對性準備,這會兒早就是人人鞋中進雪,腿腳盡濕。山裡還沒起風,走著路自然不會覺得冷。趙白城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時間,由於那矮個漢子始終沒有放下寧小蠻,人又走在最前頭,他不得不保持著耐心,讓鬼澗愁真正要命的地方隱藏在雪層之下。
隨著時間漸漸推移,趙白城發現了一些異樣。
這幾人的體力比想象中更為強悍,那矮個漢子被蔣峰喚作「老矮」,趙白城指哪裡他就往哪個方向開路,頭上熱氣蒸騰,卻沒提過要休息。聽他的呼吸頻率,也並不顯得特別急促。
另外三人中的瘦高個,叫阿中。還有個謝頂的叫禿子,走在禿子身後的壯漢有著電冰箱般的恐怖體型,胸背比寧老大還要厚實,綽號居然叫「麻將」,也不知是因為一臉麻坑還是近乎四方形的身體。
麻將是話最少的一個,老矮則顯得相當暴躁,總在罵罵咧咧,不是抱怨天氣,就是罵趙白城傻了吧唧吃屎長大,鬼才知道這路帶的有沒有繞彎。
「別罵啦,你不累我聽著都嫌累啦!」阿中說話總喜歡在後面帶個「啦」字,沒三兩肉的臉龐上也總帶著笑容。
「老矮這次差點陰溝裡翻船,瞧瞧,褲襠上還帶著槍眼呢!換了我也一樣要火大,雞飛蛋打誰吃得消?!」禿子在旁邊促狹地開口,「就算練過什麼狗屁硬門功夫,大概也沒法練到那個位置吧?」
麻將依舊悶聲不響,只咧了咧嘴,表示禿子的笑話確實好笑。
「去你媽的!」老矮下意識地摸了把褲襠,就好像彈頭近距離擦過皮膚的灼熱感仍然存在,「老子根本沒把那幫吃皇糧的當回事,所以才大意了!頭兒,你說他們能不能追來?要是追來了,倒能省不少麻煩。」
蔣峰微微搖頭,沒有直接回答,「腳底下都放快點吧,早點翻過山,早點出黑水省。」
「警察確實不算什麼,可要是被正主兒追上了……」禿子欲言又止。
「真要有那時候,誰都別猶豫,把這小丫頭直接殺了。」蔣峰淡淡地說。
趙白城瞥了眼那啞巴女孩,恰好遇上了對方投來的目光。趙白城不太確定她能不能聽見,但毫無疑問的是,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睛里正充滿了對他的恐懼。
她好像只怕他。
趙白城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莫非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被這幫畜生綁了?趙白城揣測著女孩的身份,有點不明白蔣峰等人大兜圈子到底是為了什麼,對於這小啞巴的死活,倒是毫不在意。
沒有她,寧小蠻也不會傷成這樣。
啞巴女孩似乎同樣知道這一點,不住地跟蔣峰打著手勢,指向寧小蠻,又指指自己的頰邊。
「早就不流血了,你瞎擔心個什麼勁?先顧著自己吧!」蔣峰淡淡地回答。
趙白城注意到他在說話時,並沒有看著啞巴女孩,更別說是打什麼手勢。而後者卻安靜下來,蹩著細細的眉梢,顯然是聽懂了意思。
沿著一代代伐木人踏出的那條山路,這支奇怪的隊伍在天色將要擦黑時,走出了鬼澗愁。老矮又一次踏中雪下的尖石,腳底打滑刮破了小腿。這下他終於按捺不住,咆哮著將寧小蠻舉起,看樣子竟是想活活砸死!
「你是不是瘋了?!」蔣峰一聲斷喝。
「***老子受夠了!自己被攆得像狗一樣到處跑,還得背個小鬼伺候著,留著她有什麼用?」老矮嘶聲怒吼,額前一滴滴豆大的汗珠不斷往下滾落,這麼長一段路背下來已多少有點喘氣。
「我來背,我媳婦有用,我來背!」趙白城搶上前去高聲大叫,眼神隱約變樣。
魚死破是沒辦法的辦法,這矮子只要再有下一個動作,他就沒法再顧忌太多了。有一點很奇怪,那些蟲子平時最不肯安分,今天卻像是陷入了沉睡,連半點動靜都沒有。被拚命遏制的那股憤怒、殺念以及徹頭徹尾的瘋狂,完全是從趙白城自己的意志迸發。
他的膝蓋已在微微彎曲,全身都開始蓄力。
「放下來。」蔣峰淡淡地說。
老矮跟他視線一觸,火氣立時降了三分,卻仍梗著脖子,不肯照辦。蔣峰皺了皺眉,反手拍拍自己背著的啞巴女孩,「兩個總比一個找起來麻煩,你說我為什麼要多帶個累贅?等到了青陽那邊,先隨便開個價,把你這個賣了。那幫傢伙真要追來,能讓他們多費點工夫,多兜個圈子都是好的。只要出了黑水省,想要再找到咱們就沒那麼容易了。」
老矮這才明白,對方是早有盤算,放下寧小蠻訕訕道:「出了省去哪兒?」
「到時候再說。」蔣峰掃了眼其他人,眉宇間閃過陰霾。
內鬼肯定是有的,不然的話,追兵沒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銜尾追至。身邊這四個都是多年的戰友,一起出生入死過無數回,他不想過於草率地下結論,現在就只能等待合適的時機到來。
有趙白城引路,鬼澗愁顯得也不怎麼鬼,無驚無險就這麼過來了。老矮只當趙白城在誇大其詞,嘲弄了幾句,把寧小蠻往他身邊一推,「傻蛋,你不是要背嗎?別走兩步路就掉鏈子,變成他娘的狗爬了!」
趙白城嘻嘻而笑,顯得極是開心,跑上去當真背起了寧小蠻。寧小蠻只比他略矮一些,被強行背起后,腿彎讓兩隻手往上一托,整個人頓時如同失去了重量。
「狗剩哥,我自己走!」寧小蠻臉上的傷口早已凍得麻木,掙扎著要下地。
「你走不了,這麼深的雪,一會腿就該濕了。」趙白城這句話答得再正常不過,其他人沒在意,蔣峰卻是立時轉頭望了過來。
「好媳婦,你乖乖的聽話,身上濕了就要挨凍。你要是凍死了,小狗剩就沒媽媽了。」趙白城隨後的勸說,則又透出了不可救藥的傻勁。
小狗剩?
蔣峰暗自搖頭,不免有點好笑,屁大的娃自己都才剛斷奶,倒是等不及想當爹了。
寧小蠻羞極,還沒來得及答話,手裡已被悄然塞進了一個小東西。她只捏了捏,就知道是自己做的那個竹人玩偶,真正的小狗剩。見趙白城隨身帶著,心裡又是高興,又是凄然。
「狗剩哥,我怕你累死了……」寧小蠻多少明白趙白城這般裝瘋賣傻,甚至不惜自殘身體,為的就是要跟在壞人身邊保護自己。耳聽他喘息聲漸漸粗重,不由紅了眼圈。
「死不了,狗剩最厲害!」趙白城又用力把她往上託了托,走出一段路,怪聲叫道,「大爺大叔,我不是沒力氣啊,再不找個洞子鑽,天就黑得透啦!山裡有狼,一個個比牛還大,等它們出來就完蛋了!」
「小畜生盡胡說八道,哪有那麼大的狼!」禿子沒好氣地罵了句。隨著天色漸晚,氣溫也開始下降,冷和餓總是維繫在一起,要是真有畜生跑來充當肉食倒是再好不過。
「不管有沒有狼,晚上總沒法趕路啦!」阿中臉上的笑容已經變得有些勉強,被雪水浸透的腿腳早就沒了知覺,聽著鞋洞里嘎唧嘎唧的動靜,他總覺得只要一脫鞋,十個僵掉的腳趾頭就能立馬滾出來。
「行了,找個地方吧!」蔣峰終於開口。
幾乎沒費什麼勁,趙白城便找到了一個口小肚大的崖洞。眾人跟著他扒開覆滿冰雪的藤蔓魚貫而進,拾了些乾柴枯葉生起火,聽著洞外逐漸呼號起來的北風,不禁有著脫離苦海之感。
「這小子倒還有點用!」老矮邊烘襪子,邊齜牙咧嘴地擦著腳背,想讓自己儘快暖和起來。
今年降雪雖然沒往年厲害,但低溫酷寒卻差不了多少。趙白城見這五人竟沒有一個凍傷的,而且剛從雪地里拔出腳,便敢在火邊取暖,心頭已是微微一沉。
長久以來,蟲子對身體潛移默化的影響,讓他對於人體氣血有著極其敏感的反應。如果以顏色來形容,普通人是鮮紅色,寧家兄弟那樣格外強壯的,顏色也更深,而眼前這五個傢伙,則透著近乎發燙的朱紅。
這種色澤並非可以看見,但卻鮮活無比地呈現於感知之中。此刻所見到的這一幕,讓趙白城很快反應過來,原來不同的並不僅僅只有顏色。
他們確實更強悍。
麻將從背包里掏出些在趙白城看來像是鉛筆盒的怪玩意,幾人烘過後撕開錫箔,熱騰騰的氣味飄出,原來裡面裝的竟是食物。
深入大山並不在計劃之內,這點單兵口糧還是因為麻將節儉慣了,一口口省下來的。人多食少,趙白城跟寧小蠻被徹底無視,唯有那啞巴女孩從蔣峰手裡,得到了小半盒紅豆米飯。
趙白城向來肚大能吃,寧小蠻怕他餓得難受,咬了咬牙道:「叔叔,能給狗剩哥一點吃的嗎?」
「叫祖宗都沒用!」老矮冷笑,「你們兩個小崽子最好求老天開眼,這後面的路沒被雪封了。真要走不出去,又沒東西吃的話,老子就把你倆身上的肉割來填肚子!」
寧小蠻還要再求,卻被輕扯了下,轉頭一看,那女孩竟把米飯遞了過來。
「對……對不起。」女孩瞥了眼趙白城,怯生生地開口,聲音輕柔悅耳,又哪裡是什麼啞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