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吃了她
羅廣海家來了人販子,賣了個女孩給他家,做傻兒子的童養媳。
這條消息很快傳遍了牯牛村,寧老大得知后頗為意外,倒是沒想到羅廣海居然會如此肆無忌憚。
「他就不怕有人去告嗎?」寧老五摸著牌九,漫不經心道。
「告個啥,派出所跟他穿一條褲子的,再說買人又不犯法!他肯掏這個錢,只怕是早就打點好了,烏紗帽牢靠著呢,丟不掉!」寧老二剛摸出個癟十,把骨牌扔出老遠。
「大哥,這村長還選不選了?怎麼鄉里也沒個動靜。」寧老五想起一系列事情的源頭,皺眉問道。
寧老大推出手裡的天杠,卻沒有多少喜色,「過完年我去問問,羅廣海不讓老子選,老子偏偏就要選上。不行鄉里送十萬,鎮里送十萬,這年頭辦事不出血,等於扯淡。」
「羅廣原好像沒什麼大事了,就是在醫院拖著,不能出院,說是怕有點什麼後遺症發作,來不及搶救。」寧老五古里古怪地笑了笑,「這命啊,可真說不準!你說他好端端的在家,小酒喝著,老婆摟著,非得去天門村跑什麼瘋哩?這不是報應是個啥?」
寧老大瞪了他一眼,轉頭見幾個兄弟都在冷笑,臉色微微一沉,「別說這個!多大點個事,不夠你們得瑟的了!」
「想當年,老子的隊伍才開張,只有十幾個吊人七八條槍……」寧老五哼著不成調的戲文,不太確定地偷眼瞅了瞅掌下,突然把摸了半天的兩張牌九往桌上重重一拍,「哇哈哈,一對毛猴!我是庄,板子上有多少錢,你們每家就上多少錢!」
見幾個兄長都滿臉平靜地看著自己,他不禁惱火起來,舉起兩張牌九用力抖了抖,像是要直接拍到對方眼窩裡去,「看清楚嘍,丁三二四,一對毛猴哎!上錢上錢!」
「老五,你先看看你板子上多少錢。」寧老大的媳婦在旁邊憋著笑,幾個妯娌早就是前仰後合。
寧老五這才想起前一把自己被殺得落花流水,板子好像已經差不多空了,傻愣愣低頭一看,只見孤零零一張十大塊躺在眼前,正好跟包給趙白城的壓歲錢一個數。
「老子也遭報應啦!」寧老五以頭撞桌,咣當直響。
到了晚飯時,寧老五已經輸得褲襠冒煙,再也摸不出半個子兒來。賭場無父子,誰借錢誰晦氣。他只得涎著臉管幾個嫂子開口,湊了兩千來塊興沖衝去扳本,被賭得興發的寧老四一把獨頭,九點殺八點殺得乾乾淨淨。
「是你們不仗義在先,別怪老子出殺招了!」寧老五急了眼,當著幾個胞兄的面也滿口「老子」不誤,見寧老大一個巴掌扇來,趕緊逃了出去。
好不容易在外面找到正望著羅廣海家方向發獃的趙白城,寧老五堆起滿臉諂媚笑容,假惺惺道:「狗剩在玩呢,冷不冷啊?這大雪天的,五叔怕你餓著,給你帶了點吃的。」
趙白城回過神來,疑惑地看了看他遞來的小半塊花生糖,發現上面明顯被咬過一口,不由打了個寒戰,往後退了半步,「你想幹啥?」
「這個……」寧老五伸出胡蘿蔔粗細的手指,撓了撓亂蓬蓬的頭髮,「也沒啥大事,你不是想玩牌九嗎?我尋思尋思吧,小孩雖然賭錢不好,不過大過年的圖個樂和,五叔管得太嚴了,是我不對!走吧,我把位子讓給你,你去玩兩把,可不能多玩啊!」
趙白城睥睨著他,冷笑道:「輸光了?」
寧老五正作慈祥狀,被一語道破天機,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哪有的事!我都贏了好幾萬了,你看這邊口袋,看這個,你看看鼓的!五叔玩單雙不行,推牌九那可是好手啊!他們幾個都輸傻眼了,吵吵著要換人呢,哈哈,哈哈!」
口袋裡一邊裝的是煙,而且是兩包,另一邊裝的是大疊草紙。過年葷腥太重,他從上午就想去蹲坑,又捨不得離開賭桌,硬是憋到現在。
「不許賭錢!」寧小蠻收起炮仗冷眼旁觀到現在,見趙白城似乎頗為心動,當下奮勇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自己家裡人玩玩打什麼緊!狗剩是你爹的姑爺,老丈人跟姑爺賭兩把,家和萬事興!」寧老五信口胡謅,恨不得能把趙白城一把扛走。
寧小蠻大羞,跺了跺腳,撇下兩人往家奔去。一路上只覺得從臉頰到脖頸都燙如火燒,惱極了寧老五那張嘴,想到趙白城剛才瞠目結舌的傻樣,卻也有點好笑。而內心深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正在越來越明顯地躍動著,連同心跳一起,令她不知所措。
「哎,蠻蠻這髮夾倒是挺別緻,以前也沒見戴過啊!你媽給你買的?」寧老二的媳婦在學校小賣店也擺了些簡單頭飾,看到寧小蠻跑進屋來,當即發現了感興趣的亮點。
「狗剩哥給我買的。」寧小蠻下意識地摸了摸頭。
「哦——!」幾個婦人都意味深長地拖著音調,就連母親也在笑眯眯地看著她。
寧小蠻慌了手腳,不明白這次過年為什麼跟往年大不一樣,趕緊逃回屋去,聽到身後的二姨還在那裡嘖嘖讚歎:「狗剩這孩子看不出啊,平時跟個悶葫蘆似的,挑起女娃家的東西倒是挺有眼光!」
「估計得挑老半天了。」寧小蠻的母親停下手裡的針線活,微微感嘆。
寧小蠻躲在房間里心不在焉地翻起書本,過了一會,寧老五的聲音已從外面傳來,「嘿嘿,俺胡漢三又回來啦!」
「狗剩,過來坐!」寧老大向趙白城招招手,其他兄弟也都嘻嘻哈哈打起招呼,像在面對同齡人,甚至丟了根煙給他。
「瞅瞅你們哪有一點做大人的樣!」寧老大的媳婦笑著抱怨,從兜里掏出七八個紅包,塞給趙白城,「狗剩,老五包沒包壓歲錢給你?我們幾個的都在這裡了,你乖乖的,好好念書知道不?」
趙白城接過紅包,點頭道:「嗯,知道了。五叔一大早就給我包了錢……」轉頭見寧老五正在跟自己擠眉弄眼,神色慌張,不禁暗自好笑,「他讓我省著點花,說十塊錢怎麼也夠用到明年了。」
這句話原本是寧老五自以為報了大仇的調侃,現在被一字不差地轉述出來,差點沒讓眾人當場噴血,只當他真的如此摳門。對著那些充滿鄙夷的目光,寧老五幾乎要抓狂,卻又無從解釋,唯有打落牙齒和血吞,在心裡大罵了無數聲「小王八犢子」。
前幾天寧老五半夜去天門村看胡彪,那傢伙身上刀傷雖淺,但也還沒痊癒,不停地在說他這次冒了多大的風險。寧老五聽得不耐煩,卻不得不敷衍兩句,說動手時自己就在場子外面,帶了狗剩出來開眼界,小傢伙聽到彪叔在玩苦肉計,嚇得直吐舌頭連挑大拇指,連話都說不出來。
「狗剩要是真在,哪還輪得到我那兄弟出手……」胡彪當時的回答很古怪,像是在為自己當初老馬失蹄找台階,又彷彿宿醉后的酒鬼終於有了一絲清明。
此刻寧老五終於醒悟過來,自己跟胡彪可以算得上是同病相憐,都栽在這小王八蛋手裡了。他不敢流露出絲毫怨氣,急急忙忙將趙白城推上賭桌,說是要幫自己換換手氣,那邊寧老大卻發了話:「狗剩,他讓你來賭,管出錢嗎?」
趙白城「哦」了聲,望向寧老五,「五叔,你贏的錢給我拿點。」
「他還贏了?」眾人哄堂大笑。
寧老五一張臉變得如豬肝一般,瞪眼道:「先玩兩把,欠著不行嗎?狗剩輸贏都算我的……不對,輸了算我的,我還能賴賬不還是咋的!」
趙白城這才知道他是在胡吹大氣,口袋裡根本沒票子。想了想壓歲錢也有不少了,估計玩幾把是足夠,只得自力更生,苦巴巴摸出幾個紅包來。
「狗剩挺實在啊!比老五強!」寧老二笑到不行。
正趕上寧老大坐莊,一圈牌洗完砌好,莊家骰子擲到七,正是趙白城。他猶豫了片刻,也沒等寧老五教,便應了句「打頭過二」,聽得大人都是一愣。
「你以前玩過牌九?」寧老大停手問。
「沒有啊,我聽過五叔這麼叫,就跟著瞎叫。」趙白城有點難為情,「是不是搞錯了?」
「沒錯沒錯!狗剩你小點下,別讓這些個沒正行的騙了錢!」桌上還沒說話,旁邊一幫婦人七嘴八舌都叫了起來。
寧老大等人對視一眼,深知群眾基礎薄弱,不敢搭腔。唯有寧老五滿臉亢奮,「嘿嘿哈哈」笑個不停,等著趙白城大殺四方。
現實總是比理想來得殘酷,寧老大長庄不倒氣勢如虹,趙白城連續幾把牌面最大的只有雜七,輸得屁滾尿流。桌面上賭得本來就不小,他跟著人家打道數,手邊那點錢很快就沒了大半。
「吹口氣,吹口氣……」寧老五急得團團轉,湊到跟前往牌上「噗」的一口。
這一口氣一吹,寧老大第二把就摸了一對虎頭,把趙白城連底抄干。寧老五傻了眼,對著趙白城愕然投來的目光,實在是無地自容,訕訕道:「不關我的事,老大手氣太好,我有什麼辦法……」
趙白城原本就沒打算要贏錢,當下拍拍口袋,便要下桌。眾人見他賭品極佳,完全不像寧老五滿地打滾的腔調,反而過意不去。寧老大在板子上隨手抓起一把鈔票,正要叫回趙白城,卻見女兒氣鼓鼓地直衝了出來。
「狗剩哥,你小心他們合夥騙你錢!」寧小蠻壓低了聲音,塞了個小布包過來。
趙白城拿在手裡掂了掂,撓了撓腦袋,又重新坐回桌上。大人們都在似笑非笑,寧老五自知趙狗剩那點私房錢都被小丫頭管著,此刻見強援已到,頓時腰桿硬到發痛,仰天打了個哈哈,只可惜無人理會。
寧小蠻生怕父親跟幾個叔叔暗中耍詐,也顧不得會不會被笑話,坐在趙白城身邊再也不肯挪步,瞪著眼睛觀察敵情。
趙白城這次稍微懂了些牌九規則,下得極小,手風仍不太順。寧老五在旁邊抓耳撓腮,不斷慫恿他往大里弄,最好是一把能把莊家打幹,被寧小蠻狠狠揪了幾下鬍子,苦著臉不再說話。
寧老大的手氣不是一般的旺,板子上錢越來越多,竟有一庄到底的趨勢。寧小蠻倒是比趙白城還緊張,等到又一輪新牌發下,手心裡已全是濕漉漉的汗水。趙白城看著她頭上端端正正別著的小髮夾,心中溫暖,剛要翻開手底下壓著的牌九,動作卻突然僵硬。
「寧……寧叔在家不?」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在大門外響起。
寧小蠻的母親起身看了看,明顯怔了怔,「二寶啊!快進來快進來!」
來的是羅廣海的二兒子——當初因為趙白城不帶他上山玩,便把羅廣海一番話和盤托出的那個傻二寶。據說二寶出生時被臍帶勒到了頭頸,才變成如今這個模樣。他的腦袋很尖,像個削過的陀螺,看人總是直勾勾的,有事沒事傻笑幾聲,最愛在路上瘋跑。
二寶並不算是純粹的痴獃,父母吩咐的許多事情都聽得懂,也能照做。進屋后歪著頭望向眾人,愣了一會,擦了把嘴角的口水,向著寧老大笑道:「寧叔,我……我爹讓我帶媳婦兒給你拜年!」
在牯牛村,兩戶人家若是關係好,大年初一往往都會讓自家孩子去對方那裡拜年。羅廣海這一手著實讓寧家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屋子裡沉寂無聲。寧老大搓著骨牌,視線轉向二寶身後跟著低著頭的女孩,磐石般的臉龐慢慢勾勒出笑紋,「二寶有媳婦了?」
「是啊,這就是我媳婦,好看不?我爹說等我長大,就讓她給我生娃!」二寶挺起了胸,把女孩往前一拉。
他蠻力極大,拽得那女孩蹌踉了幾步。後者始終一聲不吭,身子微微發顫,像極了風雨中將傾的小草。
「南方人吧?這嬌怯怯的小模樣,跟畫出來似的,得多少錢啊?」寧老五嘖嘖稱奇。
「叫寧叔,叫人啊傻……傻樣!」二寶呵斥了一句。
這句話原本足夠好笑,但卻無人出聲。女孩終於抬頭,緞子般的長發之下,宛如膩瓷的白皙肌膚襯著清澈深邃的黑眸,確實像是柔弱惹憐的畫中人兒,唯有薄薄唇瓣上的一點血色,讓她稍微有了些鮮活氣息。
女孩沒有去看其他人,而是眨也不眨地凝視趙白城,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全身戰抖的幅度越來越明顯。寧小蠻大為奇怪,隨即才發現,身邊的趙白城不知何時站了起來,額前青筋凸起,手裡握著的兩塊骨牌正在發齣劇烈不斷的吱吱響動。
狂躁的嘶鳴聲第二次響起在意識深處,在同一天,對同一個人。
趙白城明白它們的意思,從未如此明白過。
「吃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