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超越年齡的東西
羅廣海漸漸發起了抖,不單單是因為恐懼,更有極度的憤怒。在牯牛村,還從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現在他卻在面對一個半大小子的威脅。
他實在是不喜歡這種感覺。
趙白城最終並沒有真的在羅廣海身上開幾個透明窟窿,解圍的不是別人,而是寧老大。
「狗剩,行了。」寧老大神情異樣地看了眼趙白城,同樣在為他那種遠超年齡的老辣震驚,轉頭冷冷道,「羅書記,狗剩爹媽死得早,野慣了,有啥得罪的地方,你大人有大量別往心裡去。話說回來,你要是不想我選村長,言語一聲就行,我這人向來識相得很。」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小傢伙胡說八道,你可別當真了!」羅廣海雙手連搖,滿臉苦笑。他實在是找不出更有力的說辭,只想回家去把傻兒子吊起來狠狠打上一頓。
「邱所長,老五還要跟你去所里嗎?」寧老大望向早已傻眼的邱大嘴。
邱大嘴掃了眼圍觀人群,吞吞吐吐半晌,老遠看到胡猛在拚命向自己打眼色,只得搖頭,「這個嘛……老高弄成這樣,怎麼算?」
「沒瞎的都看到了,他自己摔的。」寧老大一句話就把他頂得面紅耳赤瞠目結舌。
高瘸子被邱大嘴弄醒扶走後,胡猛一幫人也跟著腳底抹油。臨走時胡猛瞪著寧老五,目光怨毒,寧老五咧嘴笑笑,惡狠狠打了個呵欠。羅廣海甩出幾句場面話,見村民投來的目光大多帶著鄙夷,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大哥,就這麼算了?」寧老五舔了舔嘴唇,死死盯著羅廣海的背影,彷彿在看一頭滿口仁義道德的豬。
「民不與官斗。」寧老大從牙縫裡擠出回答,「還是那句話,來日方長。」
當晚寧家擺了三十桌酒,除了羅廣海家沒人來,胡金花夫婦未到場以外,村裡男女老少把大院坐了個滿滿當當,席位一直排開到門前稻場。寧老大起身向四方抱拳,什麼都沒說,舉起酒碗幹了個底朝天,其他幾個兄弟也跟著照做。村民們心領神會,熱熱鬧鬧開始吃喝,家長里短盡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對白天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
看到趙白城跟寧小蠻一人捧個大碗,坐在門檻上邊吃邊說話,寧老大默默跟寧老五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是面露憂色。
「這要放在幾十年前,只怕誰都得懷疑狗剩是被黃皮子上了身。」寧老五唉聲嘆氣,並沒有多少退敵後的得意之情。
寧老大沒作聲,眉頭鎖得更深。趙白城如果沒有超過同齡孩童的頭腦,恐怕被胡金花活活打殘了,要不是就是逃出門成了討飯的,絕無可能挺到今天。寧老大知他出眾,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更難得的是有義氣有擔待,卻沒想到會厲害到這種程度。別的不說,單單是從羅廣海那傻兒子嘴裡聽來的秘密,他能一直藏到今天才在眾人面前說出,時間機會挑得無不恰到好處,這份心機就已經足以稱得上深沉。
以趙白城的年紀,說是厲害也就罷了,但要扯上深沉,那就已經不太像是正常孩子了。
自打出事直到今天,寧老大始終沒問趙白城到底是靠著什麼手段,連贏了七把單雙。他覺得小傢伙要是想說,遲早自己會說。現在看來,老五能從胡彪的埋伏下全身而退,趙白城在當中大概也不僅僅是胡搞一氣那麼簡單。
轉頭再看時,小傢伙正老老實實坐在那裡,碗中吃的已經堆得如小山一般,女兒還在給他不住夾菜。
「給你雞腿。」寧小蠻已經來來回回往酒桌那邊跑了七八次,生怕趙白城吃不飽,倒是沒考慮他吃不吃得下的問題。
趙白城如今的飯量雖然不再像餓死鬼,但要放開肚子吃的話,還是相當離譜。他正抓過雞腿往嘴裡塞,寧小蠻的母親又端著碗羊雜湯走了過來。
「狗剩,今天多虧你了。」婦人摸了摸他的腦袋,手掌很溫暖,眼神也一樣。
「嬸,沒事。」趙白城吞下嘴裡的肉,傻乎乎地笑。
婦人看了他很久,滿臉愛憐,不知怎的眼圈卻悄悄紅了,跟白天提刀護夫的兇悍模樣全然不同。寧小蠻在一邊莫名其妙,剛想要問,卻見母親擺了擺手,回桌邊去了。
「狗剩哥,等我們長大了,你還這樣坐著,我還這樣幫你夾菜,好不好?」寧小蠻出了會神,悄聲開口。
趙白城上次被寧老五笑話是「便宜女婿」之後,寧小蠻見他總是別彆扭扭的,今天才算是恢復如初。她看不懂母親為啥心酸,趙白城卻是懂的,此刻聽她語氣溫柔,心頭不禁一暖,「好,你要是給別人做媳婦了,我就到你家隔壁蓋個屋……」一句話還沒說完,寧小蠻兩道小眉毛已經豎起,突然把碗往地上重重一擱,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白城張口結舌,不知道她又生的哪門子氣——說是自己媳婦不對,說是人家媳婦又不對,難不成是想去做尼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皺眉嘆息一聲,端起羊雜湯,幾口扒拉個乾淨。
娘們確實費勁。
回想起寧老五曾經的感嘆,趙白城又嘆了口氣。
當晚寧老大帶著寧老五,上了胡金花家。兩人一進門,趙富貴的腿腳就彈起了三弦。這次事情鬧得這麼大,胡彪這個做小舅子的卻連言語都沒言語一聲,他在家裡提心弔膽了整日,只怕受了牽連。
眼看著煞星當真找上門來,趙富貴趕緊泡茶遞煙,連話都說不大利索了,「寧哥,咋……咋有空來上俺們家玩來了。」
胡金花卻要直截了當得多,陰沉著臉道:「別廢話了,胡彪是我弟弟不假,可事情跟我們倆口子沒關係。你們再怎麼打怎麼殺,全憑你們高興,別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大嫂子,我來不是為胡彪的事。」寧老大客氣地開口,並沒有如想象中般當場翻臉,「我家老五你們也知道,三十好幾的人了,也沒個成家的心思。我勸他勸到今天,啥用都沒有,愁得腦袋疼……」
胡金花夫婦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狗剩這孩子很討人喜歡,跟我家老五好得跟父子似的,我就尋思著,能不能把他過給老五,做個養子。將來老五年紀大了,身邊沒有媳婦,也好有個人陪著說說話,照顧照顧。寧家跟你們老趙家攀不上親,要說過繼,大概不怎麼妥當。總之就是這麼個意思,大嫂子你覺得怎麼樣?」寧老大溫聲慢語,跟旁邊鼓著眼的寧老五形成了鮮明對比。
趙富貴還沒來得及說話,胡金花已經冷笑一聲,斷然回絕:「你的意思是讓狗剩改姓寧?門都沒有!」
「不用改姓,人住過去就行。」寧老大淡淡說。
「人過去?狗剩從我家一走,村裡幾百口人還不得犯疑心,以為我怎麼著他了呢!我養他養到今天,你們一句話就給要走了?哦,你們做好人,讓我跟老趙背罵名是吧?!」胡金花雙手叉上了腰,儼然是要罵街的架勢。
「你養狗剩養到今天,也沒見你對他怎麼好啊!」寧老五斜眼看了看站在屋角的趙兵趙勇,眼睛鼓得更圓,「咱不說飯能不能吃飽,狗剩平時穿的什麼玩意?他爹死了這麼些年,衣服早該燒了吧?我瞅著怎麼還在狗剩身上套著呢?我嫂子早就看不過眼,要幫狗剩做新衣,可到底還是怕有人嘴不幹凈,罵她多管閑事。老子可沒那麼多講究,憋不下去就去你媽的!我大哥現在來說這個事,是給你們臉,沒有求你們答應的意思,別睡覺把頭睡扁了!」
胡金花被他這麼一吼,臉皮頓時紫漲,正要發飆卻看到趙白城跑進門來,一手一個拽住了寧家兄弟,「大叔,五叔,你們咋都不問問我!」
趙兵趙勇一看到堂弟就嚇得打起了哆嗦,唯恐大人待會兒打起來,自己說不定也會成為這傢伙的練拳對象。寧老五怔了怔,愕然道:「狗剩,你不肯跟老子一塊過?」
「誰要認你做爹了?」趙白城擠擠眼,神色古怪,「你要嫌在家氣悶,我搬去住還不行嗎?」
寧老大原本是怕胡彪日後報復,讓胡金花刁難趙白城。畢竟是人家家裡的事,趙白城的日子就算再怎麼不好過,自己出頭也言不正名不順。此刻見趙白城似乎另有想法,只得暫時罷休。
「狗剩,你自己是個什麼打算?」走出胡金花家后,寧老大問。
「沒啥打算啊!不想你們跟我大娘吵架,沒用的。」趙白城若無其事地回答。
寧老大默然片刻,又道:「你今天跟大人放對,有些話恐怕連你五叔都沒那個腦子說出來,到底是誰教你的?」
這次趙白城被問得一怔,撓了撓頭,滿臉茫然,「沒人教我……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到了那個時候,主意就自己蹦出來了。」
「你當你腦殼裡有孫猴子嗎?還蹦,蹦個鳥!」寧老五見他臉上神色不像假裝,更是奇怪。
寧老大心中也同樣充滿疑惑,但終究還是沒有再把話題繼續下去。
過繼一事既然不了了之,胡金花在其他方面也就沒了干涉的借口。第二天下午,趙白城當真把鋪蓋卷搬去寧老五家裡。寧老五看著那床薄得像紙的破被大罵不已,說趙兵趙勇兩兄弟必定沒有屁眼。趙白城笑嘻嘻的也不多話,上山逮了只又肥又大的山兔,晚飯時寧老五喝得暈頭上臉,倒在炕上鼾聲如雷。
等到被尿憋醒,寧老五晃晃悠悠起身,只聽已經睡著的趙白城一邊磨牙,一邊含糊不清地罵了句:「老子日完他姐日他妹!」
寧老五暗自好笑,卻也不知這小傢伙到底是要日誰,撒完尿回到屋裡,一覺睡到大天亮。
小床是空的,新被疊得整整齊齊。寧老五一開始並沒在意,只當趙白城跑去找小蠻了,摸煙時才發現口袋裡那張胡彪寫下的欠條已經不翼而飛,頓時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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