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吸血面具
不得不回家時,寧小蠻顯得依依不捨,把手絹留給了趙白城,走出幾步,又轉回頭來替他拍乾淨身上的灰土,「狗剩哥,等我爹下回出門,咱們再一起玩兒好不好?」
「好。」趙白城點頭。
她是那麼的小,就彷彿會走會笑的瓷娃娃,而這一刻趙白城看著她溫柔細緻的模樣,卻愣神良久,覺得自己好像成了被照顧的那個。
她說過她也會保護他,現在看來這顯然是個鄭重無比的承諾。今天寧老五被拖來助陣,卻並沒有讓趙白城感覺到有多快活,反而痛恨起自己的無力。
我現在這麼死不死活不活的,連打架的力氣都沒有,不是成廢物了嗎?
寧小蠻走後,趙白城嘆了口氣。
到了晚上,胡金花看到兩個兒子一瘸一拐,坐立不得的模樣,不免奇怪。開口問起時,趙兵趙勇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吐露原因,只說是在學校打鬥雞,把腿打崴了。
趙兵高高腫起的鼻子顯然不是鬥雞能夠傷到的地方,胡金花叫來趙白城,見他同樣臉上挂彩,心中已然有數,照例二話不說,反手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
趙白城臉上炸出脆響,很快浮起數道指印。他卻連最起碼的表情變化都沒有,就彷彿毫無知覺。
對著他直勾勾的目光,胡金花不禁後退了一步,厲聲道:「怎麼?供著你養著你,現在打完你哥不夠,還想打我?!」
「大娘,還有別的事不?」趙白城平靜地開口,「沒事我出去了。」
胡金花瞪著他慢慢轉身,邁出大門,臉色逐漸變得鐵青,反倒像是自己被摑了一掌。
青蒙蒙的月色正籠罩著山野,趙白城走在村外,陪伴在身邊的就只有影子。夜晚的大山彷彿巨人從睡夢中醒轉,威嚴、凝重、充滿生機。在此起彼伏的梟啼聲中,趙白城轉過山腳,上了牯牛嶺。
這條路他已經走過無數次了,以前是被老頭牽著,現在則是自己孤零零的一個。
想到寧老大跟寧老五的威風煞氣,趙白城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過力量,重傷初愈的身體卻又開始虛汗淋漓,就好像有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拽著整個人往下沉。
寧家兄弟能獨霸十里八鄉的屠宰生意,就是因為他們拳頭夠大、夠狠、夠齊心。關於這一點,趙白城已經聽胡金花在家叨咕過無數遍,胡富貴幾乎每次都會被痛罵沒能耐。
我又該怎麼有能耐?趙白城茫然想。
寧老大說等我長大,得混個人樣子出來,我該怎麼混?爹和爺爺都不在了,我天天吃大爺大娘家的飯,萬一哪天他們趕我出門,我靠什麼活?
山洞在白松林邊上,被大片灌木遮擋著,極為隱蔽。老頭當初常帶趙白城來,洞里放著套狍子的鋼絲套、捕獸夾,還有一桿火銃。老頭是個懶人,所以才找了這麼一個在打獵時足夠方便的儲物地點。自打他失蹤之後,趙白城每次獨自來此,總是滿懷期待,盼著他會突然出現嚇自己一跳。
今天趙白城到了洞口,站了很長時間。洞里黑漆漆的一片,別說是人,連點蟲鳴動靜都沒有。
爺爺能打獵,我為啥不能!
趙白城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弄得一怔,很快激動起來,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洞。火銃背不動,現在也不是套狍子的時候,但獸夾卻是一年四季都能放。趙白城竭力回想著老頭以前下夾子的細節,摸到掛在洞壁上的馬燈,用帶來的火柴點亮,目光觸及積滿浮灰的捕獸夾后卻是呆了呆。
這堆玩意每一個都有十幾斤重,單憑他的力氣,連扳開都絕無可能。
趙白城沮喪之極,不由自主瞥向山洞另一側,老頭最喜歡坐的那塊大石。這完全是個無意識的動作,但一望之下,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巨大的恐懼洶湧襲來,他叫不出聲,也絲毫動彈不得,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頸骨由於發力而咯咯作響,卻偏偏無法移開目光!
就在一個月前,趙白城還來過這裡。而現在,足有桌面大小的岩石上卻不再是空無一物。
那裡多出了一具手足俱全的白骨骷髏,半倚半坐,黑洞洞的眼眶正對著趙白城的方向,犬齒多達三對尖銳如匕,在火光下泛著幽幽光澤。
趙白城瞪視骷髏良久,終於大叫一聲,轉身逃出山洞。
死人骨頭並不算什麼稀罕物事,碰上暴雨天氣,村后亂墳崗往往都會被衝去浮土,露出腐朽的棺木和慘白的顱骨。趙兵趙勇曾帶著一幫小孩把幾個顱骨當球踢,滿地亂滾好不快活。
但眼下的情形實在是太詭異,就好像那具骨頭架子是有意等在那裡,等著趙白城走進山洞一般。
它是被誰搬來的?
趙白城一邊氣喘吁吁地狂奔,一邊牙關打戰,隨即腦海中又閃過更可怕的念頭——它是不是自己走來的?!
即便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趙白城也不禁嚇得屁滾尿流,從山上一路衝到山下,摔了無數跟頭。
回到胡金花家,趙白城翻過院牆,進了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這才發現兩腿酸軟,整個人簡直快要散架。緊繃的神經一點點鬆弛下來,他在黑暗中喘息良久,眼皮漸漸打架,倦極而睡。
第二天早上,胡金花看他衣服稀爛滿身擦傷,也不知又在哪裡吃了苦頭,頓時冷笑一聲。趙兵趙勇卻面露異色,不由自主夾緊了褲襠。
趙白城稀里糊塗過了一天,每次回想起那具骷髏的模樣,老頭的影子總會與之重疊,全然無法控制。那麼長的犬齒,趙白城就只在狼嘴裡見過,他知道那不可能是老頭,甚至未必是人。但山洞明明就只有自己跟老頭知道,難道老頭真的死了,變成鬼來找自己?
想到這裡,趙白城反而不怕了。
這世上可怕的是人,不是鬼,更何況老頭變成的鬼怎麼也不能害自己。趙白城刻意忽視了內心深處的否定聲音,等到天色擦黑,鼓足勇氣再次去往牯牛嶺。
他實在是孤單了太久,如今抓住這點虛無縹緲的念想,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撒手。走進山洞后,他強壓恐懼,摸到塑料油壺,往熄滅的馬燈里添了點煤油,跟著點亮。
骷髏還在那裡,身體佝僂著,像是睡著。趙白城盯著它看了半晌,汗水沁濕的衣服貼在身上,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趙白城靠著洞壁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曙光從洞口透入,什麼也沒發生。他已不再害怕,但卻無比失望,就如同做了場荒唐之極的夢,現在終於到了該清醒的時候。
不管活著還是死了,老頭大概都不會回來了。
沒人可以依靠,那就只能靠自己。趙白城看了看那堆生鏽的捕獸夾,打定主意以後要天天來此,就算是用牙咬,也要將捕獸夾咬開,再慢慢摸索怎麼去下。他出去折了些灌木枝,胡亂紮好,當掃帚掃起了洞里的塵土。早先打架時被石尖割破的手掌再度滲出血來,他瞥了一眼,便不再理會。
整晚呆下來,動也不動的「骨頭鬼」倒沒害自己,這讓趙白城或多或少生出了一點親近之意。因為趙兵趙勇的挑唆,村裡其他小孩都不願意跟他玩耍,除了寧小蠻以外,幾乎再沒人跟他一起相安無事地呆過這麼長時間。
趙白城還沒想好是不是該埋了骨頭鬼,掃到骷髏跟前時,看著那猙獰的利齒正暗自咋舌,掃動中的灌木枝卻碰到了什麼,發出清脆的「噹啷」一聲。這動靜在寂靜的山洞中是如此刺耳,趙白城吃了一驚,低頭去看時,卻沒發現任何東西。
趙白城莫名其妙,試探著將手裡的灌木枝掃過地面。又是一聲如同鐵皮翻動的聲息傳來,他大為奇怪,把馬燈拎了過來,蹲下身細細尋找,仍舊是毫無所獲。
出鬼了?
一陣惡寒自趙白城背後迅速爬起,再度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骷髏骨架,他忽然低哼一聲,慢慢咧開了嘴,「就算是你在搗鬼,我也不怕!」
這次趙白城索性趴下,手掌貼在地上細細摸索。沒一會,他的指端就觸到了某個冰冷物件,實實在在地拿起后,不由呆住。
它就在手裡,又薄又寬,分量大概有半塊磚那麼重,但手卻是空的。
趙白城簡直快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目瞪口呆了半晌,回頭看到洞外天色大亮,三步並成兩步奔了出去。
初升的旭日光輝,正透過茂密樹冠斑駁散落。趙白城將手舉起,對向天空,這才看清了它的樣子。
這是一張完全透明的面具,外凸內凹,就像是玻璃做成,邊角與平面渾然天成,從側面竟分辨不出實際厚度。趙白城之所以能看清它是面具形狀,是因為那些極盡目力才能發現的細絲。它們在面具內層遊動著,被無形的界線分為兩邊。當陽光直射其上,它們的顏色也隨之變得顯眼起來,一邊是有如暗夜的濃黑,另一邊卻是觸目驚心的血紅。
趙白城以前見過類似的玩意,走南闖北的草台班子跑來牯牛村耍把戲,那些丑角登場時往往都會帶著鬼臉面具,頂門上扎一衝天小辮,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現在手裡拿著的這張面具,卻只讓趙白城感覺到毛骨悚然。他已經發現那些細絲正圍繞界線,在進行一場慘烈無比的爭鬥。它們互相糾纏、吞噬、消融並重生,一會是紅色佔據上風,一會黑色又捲土重來。就彷彿面具里是個無比廣袤的世界,而它們則在寸土必爭地爭奪生存領地。
雖然無聲,但卻驚心動魄。
趙白城直到看得頭暈眼花,才回到洞中,腦子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問題——它到底是什麼?
正怔怔出神間,一陣極其細微的「吱吱」響動傳入耳中。他低頭一看,只見整張面具已完全化作血色,掌心中那道原本在滲血的傷口,卻變得如同死肉,慘白一片。
震駭之下,趙白城猛力一甩,面具卻像黏在了手上,與傷口接觸的部位竟開始自行扭曲,如吸盤一般牢牢吸附在皮膚表層。那陣詭異的響聲變得更大了,趙白城瞬間反應過來,那恐怕是體內鮮血被源源吸出的動靜。
趙白城絕沒料到會碰上如此恐怖離奇的事情,對生存的渴望和極度的不甘讓他迸發出一聲狂叫,將面具重重砸向大石。鏘然響動中,幾點火星濺出,看上去脆弱不堪的面具竟是如金似鐵,絲毫無損。
趙白城不管不顧地連續猛砸,越來越強的眩暈感一如當初被狼咬傷后大量失血,他不明白這甩也甩不掉的鬼東西到底是什麼,卻無比清楚眼下正是生死關頭!
手掌各處很快都迸出傷口,點點血滴飛濺開來,趙白城活像是一頭髮狂的小獸,要將肢體的一部分活活扯去!
那些細絲早已變得濃烈無比,紅的愈紅,黑的愈黑。也不知是不是受到劇烈震蕩的原因,它們驟然像是從瓶口流出的水銀一樣,從傷口滲入趙白城的體內,一股股爭先恐後。轉瞬間褪盡色澤的面具似乎也同時失去了硬度,發出「咔」的裂響,炸成滿地碎片。
趙白城眼睜睜地看著掌心皮膚下鼓出一個凸起,像老鼠般躥上手腕,沿著胳膊一路移動,很快過了肩膀,爬上頭頸。
那股撕裂血肉的劇痛終於延伸到頭部,他在昏厥之前的最後意識,就是整張臉都麻了起來,頰邊皮肉迅速發硬,變冷。
如同戴上了一張面具。
整個夢境是無比混亂的,趙白城置身於被黑暗籠罩的世界,聽到許多聲音,看到無數穿梭的身影。他不知道身在何處,甚至有點不太記得自己是誰,因為那些聲音都在告訴他,他就是他們,他們就是他。
醒來時,趙白城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洞外的陽光已經從斜射變成了直射,趙白城望向周圍,骷髏猙獰的眼眶也同樣在對著他,就彷彿剛欣賞完整出好戲,正在沉默回味。
從口腔到食道,唯一還能感受到的就是火燒火燎般的乾涸,很渴,是那種要命的渴。
他撐起身來,才發現全身都**的,像是剛從井裡被撈起,就連地面都讓汗水浸出了一攤濕痕。這次發的汗極為古怪,在手背和其他能夠看到的裸露部位,都粘著一層污油般的物事,趙白城驚疑不定地擦了把,皮膚本來的顏色才得以現出,類似於鐵鏽味的生澀氣息隨即沁入鼻端。
趙白城顧不得細想這層污油到底是什麼,在身上各處一摸,確定自己毫髮無傷,按了按臉上,跟以前似乎也沒什麼兩樣,拔腿就往山下跑。到了村口,見一名壯漢正挑著擔剛打上來的井水,二話不說就把腦袋向桶里插去,咕嘟咕嘟牛飲。那漢子嚇了一跳,好不容易認出是他,不由笑罵:「見過餓死鬼,還沒見過渴死的!小狗剩,你是不是上煤礦搗蛋去了,咋臟成這樣?哎,別跑,給老子換桶水去……」
到了那個不算家的家門前,趙白城這才發覺自己跑了這麼長一段路,居然連大氣都不喘,神完氣足跟個沒事人一樣。
我好了?
趙白城心頭怦怦亂跳,用力蹦了兩下,又掐了把大腿,只當不是真的。胡金花見他兩眼發直地走進院門,臉上手上都是污跡,故作驚訝道:「喲,這一整晚又上哪兒去瘋了?我看討飯的都比你乾淨點,別人不知道,還當是我怎麼待你不好了呢!」
趙白城正半喜半憂地想著心事,毫無反應地從她面前走過,推開小屋房門。
胡金花怒氣勃發,大步趕上,抬手拍向他的後腦勺,「老娘說話你當放屁嗎?!」
如同鬼使神差,趙白城在即將被扇個結實的那一瞬間,彎下了腰。
胡金花收勢不住,巴掌直接拍上門框,只覺得骨痛欲裂,臉皮頓時發紫,「你個小畜生,還敢躲?!」
從裡屋出來的趙富貴正好瞧見這一幕,不由怔了怔。侄兒明明背對著老婆,連斜眼都沒斜,難道被打得多了,自然而然就成泥鰍了?
胡金花氣得厲聲大叫,伸手去揪趙白城后心,卻又被輕易躲過,狂怒之下索性撩起圍裙,一腳踹向趙白城的屁股。
趙白城仍未回頭,不多不少橫跨半步。於是胡金花的大腳便擦著他的褲子滑過,踹了個空。
地動山搖。
胡金花以劈叉姿勢倒在地上,腦袋恰好磕中門檻,很是乾脆地暈了過去。那邊趙富貴已經把眼睛瞪得比牛還大,小跑到跟前壓根扶不動老婆,指著趙白城似乎是想要痛罵,卻抖抖索索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啥也沒幹啊,她自己摔的。」趙白城提了把褲子,滿臉愕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