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箏戲
四月十七是俞自牧的生日,今年滿十一歲,因不是整生,俞府雖只打算闔府上下熱鬧熱鬧,但也早早的籌備了起來。
點戲的傳話還沒帶到,莫家班就自己上門遞了拜帖。
重慶的春向來短暫,彩色玻璃后總有人掰著手指數還有多久才能挨過雨霧綿綿的冬天。陽光不負眾望,春天的太陽還是溫柔的,它在天空轉悠,而人們就在底下跟著轉,關不住的老老少少最是急切。
俞府的前坪也是這樣一幅光景,休春假的兩個孩子由管家周叔領著在糊風箏,老太太抱著波比眯著眼假寐。
門房的通傳如葉入靜湖,平整的湖面碎開來。俞賀氏睜開眼,點點頭示意領著人近廳里來,隨即起身去了客廳。
莫家班領著幾個弟子跟在門房後面進了客廳,幼清在他們經過前坪時抬頭悄悄看了一眼,自偶然聽到莫小寒唱曲以來她還沒得空去秋江樓點上一壺茶細細品這婉轉唱腔。
紅氣的確養人,雖神情淡然沉穩,在一眾青苗似的弟子中幼清也一眼認出了素未謀面的莫小寒,似月華下的琉璃盞、小燈探照的文物,熠熠生輝,珍重又剔透。她打量著新晉的角兒,他與二哥同歲,可身量長了不少,想著過不了幾年身高躥起來扮旦角就沒這麼好看,不禁有些可惜這把嗓子。
一截褲管很快從幼清眼前掠過,拂得草莖都跟著左右搖擺,那個好看的身影很快走出了她的視線。
俞賀氏坐在正中的沙發上,將懷裡的貓咪一放,波比就撲上了單人椅蜷成一團。莫家班的人進到正廳,恭敬的朝老夫人拱手行禮。
「莫班主和小子們都坐罷,文嫂看茶。」
說罷老太太和藹地請人入座。
莫班主再一躬身,率眾坐到了右邊沙發上,年紀小的挨著師傅坐的規矩,年長的自覺站到了椅背後。
莫班主帶著歉意的開口道:「早就該來府上拜見,親自表達莫家班對貴府的感謝,奈何一應安置耽擱了這麼多時日,老夫人莫怪。莫家班微貧,若不是府上援手,只怕是這一幫孩子跟著我挨餓了。」
莫班主遞了顏色,身旁的孩子連忙從隨身的物件中拿出幾樣包裝精美的東西,恭敬的遞給隨侍的丫頭。柳茵為難地看了老太太一眼,不知接是不接。見狀莫班主連忙接話,語氣間有些羞赫,大戶人家怕是瞧不上這些東西。
「儘是些拿不出手的玩意兒,還望老夫人別笑話。瀘州紙傘送給府上夫人小姐把玩,聊表謝意。」
「瀘州油紙傘精巧耐用,算得上是瑰寶,莫班主有心了,這謝我倒不敢替人應下。」
莫家班眾人面露不解,莫班主心裡嘀咕,難不成弄錯了,麵皮紅了幾分,不覺有些尷尬,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又聽見老夫人爽朗地笑了一聲。
「要論謝你們得謝我家丫頭,都是她拿得主意,老身倒是和尚跟著月亮走——沾光了。」
莫班主這才松下一口氣,沒成想竟是一個小姑娘施了這麼大的援手,驚訝之餘滿是傾佩。莫小寒不自覺地想起了方才在前坪撇到一眼的那位女孩,原來是她,他們拜訪時正是午後,席地而坐的小姑娘也是那樣的暖洋洋。
「是我們唐突了,還請老夫人替我們向小姐致謝,小姐年少便有大義,實在敬佩。不過歸根結底也要謝老夫人的,府上教子有方,都是名不虛傳的大善人啊。」說罷班主起身鞠了一躬。
老夫人揮手示意不必多禮客氣,又命人拿了些糖果小食分給弟子們,與莫班主聊了起來。老夫人是很喜愛聽戲的,重慶城多是唱川劇的班子,甫一來京劇戲班,一時興味盎然。老夫人又看孩子們坐得規矩,料想他們也難耐,便不拘著人陪坐在此,任孩子們去院中玩耍。
戲班的孩子們不免有些拘謹,也不敢瘋跑,三倆人一道在院中漫步,看看游魚,伸手接星點噴泉。自瀘州一事後莫小寒就變得寡言,不喜同師兄弟們胡鬧,他一人站在門廊下,耳邊是柔軟的風聲和遠遠的嬉笑。檐廊擋了大半陽光,兀的減衣卻不料不是每一縷風都送來了南邊的暖意,他覺得有些冷,他抬步走到了坪上。
周叔幫孩子們糊好了風箏,還有府上大小事務等著他處理,就放兄妹倆自己在草坪上跑。俞自牧的風箏早早的升起來,他描了一個太陽,黃澄澄的。他跑出了一些汗,亮晶晶的汗掛著也沒有停步,奔跑中不時仰頭看他的太陽,愈飛愈高。
可俞幼清就沒這麼歡快了,她的風箏遲遲無法起飛,每一次興緻勃勃的向前奔跑都以一截線拖著風箏在地上摩擦告終。她有些懊惱,看著二哥越跑越遠的身影急得燥熱。
「二哥二哥,你幫幫我呀,我飛不起來!」
幼清喊了好些遍,俞自牧恍若未聞,小蠻恨恨的一跺腳,俞自牧真是太壞了!
俞自牧其實聽得很清楚,一開始小姑娘還是脆脆的呼喊,後來氣喘吁吁,嗓子也有些啞,但他只是聽著,聽著奔跑時耳邊帶起的風聲,也聽著身後的呼喊。他不時倒過身子跑幾步,看著那隻白兔滿含期待的升起又很快落下,他背過身時陽光恰好在他臉上形成了一道影子。
幼清低著頭等氣喘勻,辮子就垂在頸窩,她手裡捏著那隻風箏,眼眸沒有焦點地盯著,瘦小的身子有幾分孤寂。
忽然另一道影子罩住了她,潤澤的嗓音響起。
「我來幫你放?」
二人都怔住了。幼清感覺打在身上的陽光突然消失,格外好聽的聲音讓她回不過神來。而莫小寒開口后也愣了一愣,星眸無措地眨著。各種運動如火如荼,先生老爺們喊平等,不能平等的也是和這些先生老爺。高門大戶與他們之間何止雲泥之別,他開口便後悔了,雖然俞小姐並非瀘州那些仗勢欺人之輩,但閨門嬌小姐豈是他能親近的。
「啊?那我要飛很高很高,你可以幫我嗎?」
幼清轉過身,一汪冷泉似的眼睛在暖陽下水波瀲灧,低沉被上揚的嘴角一掃而散,期盼的望著莫小寒。
莫小寒稜角分明,如星子般點綴的眉眼將少年人的面容柔和了幾分,甚至能看出日後丰神俊朗的影子。幼清眯了眯眼,彷佛透過眼前人看到了他在戲台上吟哦婉轉的樣子。
還沒等莫小寒反映,幼清便一把將風箏連同線塞到了他手裡,然後席地而坐,亮晶晶的眼巴巴的望著。
莫小寒啞然一笑,這位小姐還真是別具一格。
他開始隨著跑動一點點的放線,調整著步伐,白兔載著風悠然的騰空,一根細線不是束縛,它牽連了兩個孩子的往後餘生。
幼清從他手上接過線盤,跑著笑著,小草被腳步帶著搖曳,終於她氣喘吁吁的停下來,慢慢拉著線,仰頭看著風箏,莫小寒看著他。
「謝謝你幫我放風箏,走吧,請你和果汁做謝禮。」
幼清將風箏收回,抱了滿懷,朝他一偏頭。
鬼使神差地,他跟著走進了餐廳。
開了春文嫂常在下午用時令水果榨了果汁冰在冷水中,小孩易熱,總是悄悄將罐中果汁喝光,即使被奶奶訓斥仔細腸胃不舒服也照喝不誤。
二人從側門進到餐廳,原來俞自牧早就回來了,幼清看他拿著什麼東西從隔門走過。
莫小寒乖乖候在一邊,看幼清在餐邊櫃和檯面上翻來找去,小姑娘秀眉蹙起,一拍頭哎呀一聲,拉著莫小寒到客廳去。
果然,俞自牧抱著果汁罐在給奶奶添水。奶奶笑著讓老二坐下,抽出手帕給他擦額上的汗,問你妹妹又跑哪去了云云。
「奶奶,我在這兒呢,我也要喝果汁。剛和這位小哥放了風箏,莫班主您的弟子真厲害,一下子就幫我飛起來了!」
幼清依偎著祖母坐下,接過了俞自牧遞來的果汁,隨後推到了莫班主那方沙發,示意莫小寒喝。然後自己又拿起一隻彩色玻璃杯,鮮紅濃稠的櫻桃汁傾注而下。櫻桃易壞,多在尚未熟透時就開始採摘運送到市場和各家府上,甜中透著些微酸澀,津液被這清香勾出。
俞賀氏正在和莫班主商討劇目,老太太點了《游龍戲鳳》、《張義得寶》等等,又開始過問壽星仔的意見。
「孫兒不通戲曲,只能學著點些家喻戶曉的,奶奶別笑孫兒俗氣。勞煩莫班主排《盜御馬》吧。」
「奶奶叫杜姨娘也下來點幾齣吧,大家都熱鬧熱鬧。」
俞自牧在聽到幼清的話后斜了她一眼,把手中的玻璃杯捏的緊緊得,深深呼吸幾下,盯著地面沒有言語。
「你瞧我老了記性也不好了,去喊杜姨娘下來罷。」
主子們還沒點完,年紀還小的頑皮丫頭們嘰嘰喳喳的爭搶著也想點戲,杜姨娘下樓時看到的便是幾個毛丫頭奪著紙筆寫著什麼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