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出將入相
我因找不到演員,就求到李為迎那了。
李導約我在外頭見面。
「我的車送去修了,還沒有拿回來。」李為迎見到我就笑,他穿著一套骯髒綻線的外套,領子往外翻去,都起毛了。他將手攏在袖子里,站在人行道上。
如果要不是我認識他,我一定懷疑這是離家出走的流浪漢。
他不是跟老婆吵架?流浪了吧?
我張張嘴,可是問話沒有出來。
「往這邊走。」李為迎沙啞著嗓子,他的目光投落在一處狹小深邃的巷道,這幾年城市道路規劃挺好,現在已經很難見到那種油膩膩的磚路了,除了某些美食街和更老一些的巷道。所以地面很乾凈,只有幾片飄落下來的樹葉。
「這兒新修了個戲院。」李為迎說。
他領著我拐了幾個彎,過了一處末角,前面是一處花牆子。門上還有兩道桃符,分別是隸書的「神荼」、「鬱壘」,前面又是一處古色古香的房屋,屋檐下是倒懸的垂花。我不是學建築出身的,對這些並不太講究。可老李喜歡這些,他特別愛電影美學,所以這種中式建築,格外招他疼愛。
我們繞過一個月洞門,前面又是一條巷道。這條巷子很長,很乾凈,兩個人並肩走剛剛好,容不下一輛汽車。
它的兩旁是古老的中式建築,高台階,小門房,白牆,筒瓦,雲頭紋的瓦當。
「是這裡了。」
我抬頭望了上去,青瓦白牆,上面掛著一塊匾額,用的可能是篆體,寫的字我也不認得。
兩旁是通紅的兩根柱子,門口放一大缸,水清汪汪的,裡面還有幾尾大魚,有紅的黑的,還有一條是額頭上有黃白相間的斑點,身子的顏色卻是漸變,到尾部卻是通白。
房門卻是大閉,兩道圓形的門環靜靜地垂在兩邊。李為迎快步走上台階,伸手抓住門環,用力地扣了兩聲,聲音沉悶,看上去是銅製的。不多時,裡面傳來問話的聲音,李為迎報了姓名,那邊門立馬被打開,出來的卻是一位瓜皮帽,長衫馬褂的青年。
我:「……」
我:「……講究!」
李為迎並不在意。繞過影壁,通過前廳,然後又過了一出房子,到了後院。霍然映入眼帘的卻是一戲台。這戲台也不是十分高,有半人高度,長約十丈,戲台上已有人在表演,說唱打鬥,綵衣黃旗,又是嗆啷啷一陣響,端是魚貫而出,左出右入。
「就往後邊坐吧。」李為迎隨口對我說道。然後對迎賓的青年說道:「你也忙吧,我自己會看。」
那人得了令,叨了一聲擾,便垂下手,挺直身揚長而去了。戲台對面接近三米的空地,空地后則是一排排長凳,大約十七八條。李為迎拽著我的胳膊,就此坐下。
他說道:「你這沒找到演員?」
我說:「早斷層了!」
他:「……」
我:「你們早幾十年幹什麼去了?怎麼活生生,把國內演員階層給斷送了?!」
李為迎氣不打一處來。
這要誰誰也氣啊?
他雖然是國內導演,但也不可能啥事都管!
「這事你要怪,就怪學院!」李為迎不高興,「這幾年沒出什麼苗子,肯定就是老師有問題!過去我讀書那些年代,搞教育的,都是春蠶到死絲方盡,如今,錢到手死心不改!再者說了,我怎麼沒培養演員?你不是知道嗎?過去我好幾次,全國海選,選演員,也挑出過幾位!」
「總不至於叫我也來次海選?」我問。
「為什麼不?」他一擠眉。
「算了吧!」我嘆息道,「又不是沒海選過,各路人馬都盯著呢,放不開手腳!我現在看出來,在如今歲月中,誰要是搞海選,誰傻缺!這個給投資商施加點壓力,那個給平台送點兒禮,製片財務往你面前一跪——好傢夥!演員沒挑出來,咱們就該送了。」
「所以我現在也不海選了。」李為迎果斷說。
「……」
我心想,那你還說?!
這時候台前咚咚咚地響了,似乎馬上有好戲開場。我百無聊賴地望著檯子,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其實,我麻將也好,戲曲也罷,還有什麼漢服古樂、中藥舊典,那些我都不在行。
我從小接受的是義務教育,學的是數學語文英語還有物理化學政治歷史體育之類的普通課程,之後在踏入影視圈后,關心的也是演員的演技、鏡頭的運用、色彩的調和、布景的搭配,還有資金運用、相關法律責任等等。
我從來沒有關心過其他的東西。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
所以現在乍一看到這些五顏六色,璀璨生輝的表演后,只覺得被繞花了眼。又聽著他們咿咿呀呀的說著唱詞,所以覺得聲腔好聽,但也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麼。
「好聽不?」李為迎換話題。
「聽不懂。」我說。
李導特別愛看戲曲類,我們見面常在戲園子。
「你們這麼大年齡的人,基本上都不懂了!」李為迎感慨。
他就是愛看戲劇,我其實猜測,他也看不大懂,不過是裝裝樣子。如今,有多少人真懂戲劇的了?
「不懂的自然不懂,該懂的,必然會懂。」我說。
「你別糊弄我。」李為迎笑了。
接著兩眼落到台上,目光直挺挺的,身體僵硬得一塊雕像。戲台左右兩邊分別各有一個花盆。紅梅枝上正開著花,映著乾枯骨節分明的枝幹,濕潤得就像是一團染了紅顏料的綢緞。這種紅梅我知道,遠遠望上去不覺得什麼,一看就是假的,可看久了,彷彿真有一陣陣清香會被送入鼻端。
「這道理都給掛在了戲台上,而電影又從戲劇演變而來。」李為迎說,「你知不知道華夏的第一部電影,拍攝的就是戲劇?」
「這我清楚,以前上歷史課時,老師教過。」我回答。
我的目光轉到橫樑上,那兩對黑黝黝的大字分別是「出將」、「入相」,其實戲劇攤子,我還是真不懂。雖然大伙兒都說文化底蘊,但的確我不懂。李為迎看到我的目光,他忽地一笑:「知道那兩個詞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我問。
「一者,過去戲班子都是下九流的行當,不出名的,很苦。」李為迎指著那字道,「所以班主希望他們能出人頭地,所以『出將入相』!」
他說話間頗有一種已經揚名立萬的意味了。
「哦。」我輕輕應了一聲。
「另一者,是黃粱美夢!」李為迎又說,「這個故事你知道嗎?」
「知道。」我說。
雖然我這個人分不清黃粱美夢和南柯一夢的區別,但大致的故事還是了解的。
李為迎也不避諱,又直接把「黃粱美夢」的故事粗略說了一遍。
「有一個叫盧生的書生,在途中遇到了呂道翁,他談及自己的理想就是做出將入相。於是呂道翁送他一個枕頭,他入睡之後,娶了清河崔氏女,出任節度使,又任了宰相,可謂是『出將入相』了。活到八十歲,子孫滿堂,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死了,這時候才驚醒。醒來的時候發現灶上的黃粱還在蒸著,沒有熟。」
我點點頭。
「所以另外一層意思就是,無論你演的是什麼,那都是『出將入相』,黃粱美夢一場,不要放在心上。」李為迎說道,「也要告訴觀眾,這就是黃粱美夢,不要不勞而獲!」
李為迎一拍巴掌,說道:「坦率地告訴觀眾,咱們演的是假的,這是導演和藝術創造者必須遵守的一條鐵規!」
我嘆口氣。
「如今還有一條!」李為迎又說。
「什麼?」
「戲曲創作者要知道,一個人的身份可能會受到他的出生、經歷和閱歷的束縛,但他的心和嚮往是不會受到束縛的。」李為迎高昂道,「在戲台上,人要比台下更高人一等,在這裡,咱們就是出將入相!」
我啞然失笑。
雖然聽李為迎說得慷慨激揚,但仍舊是內心鬱郁。這找演員的事迫在眉睫,這時候戲台上的演員已經拖長嗓音說了一句唱詞,原來是《將相和》的故事。我忍不住往台上一望,忽然打了個激靈。
對啊!
這不是現成的演員嗎?!
其實《包青天》這個題材,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有影視劇了,但是我們這代常說的,還是金超群、何家勁、范鴻軒的那版。
當初製作人趙大深找金超群演包青天有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金超群有戲曲功底,講究『前五后六』,這『前五后六』指的是戲曲中,捋髯口的手勢,放在前頭,手呈「五」這個手勢,把髯口捋到後面,食指中指無名指就縮成拳,呈一個「六」字了。金超群有身段,有台詞功力。
也許觀眾們並不了解這些,但不乏看得津津有味。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漢語中,有平仄字韻,所以古詩故此都朗朗上口,很有美感。現在都白話文了,自然是方便人們的日常生活,可在戲劇中,這種美感也不用了,漸漸遺失了。
可如今,咱們能用,為什麼不用呢?!
我想到這裡,長長嘆了口氣,彷彿要把心中的鬱悶盡數吐盡。
李為迎看到了,問我怎麼了。
「我想起在哪裡找演員了。」我站起身,請辭道,「我找戲曲演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