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文化人
我們在巷口找到包子鋪老闆的兒子。
他坐在石階上,仰望外頭的燈籠。星星的光,在屋檐下亮起。各家此時拿著今日發生的事做談資,歡聲笑語,各自入堂屋內休憩。
他按著膝蓋,默默無言,神情寂寞。
「燒飯了?」蘇庸行問。
「沒呢,我們家不用開工,就是早上沒賣出去的包子,再蒸一蒸,就能吃了!」小李見到蘇庸行找他搭話,也不生氣,猶猶豫豫地說了。
蘇庸行點下頭,道:「天天吃包子,不厭?」
「怎能不厭?沒辦法,節約點錢嘛!」少年說,他抿了一下嘴,下巴劇烈地顫抖,顯是不安。
他忍下淚,低頭擦擦手掌,拿眼睛望著掌心。
「好孩子!」蘇庸行說。
他在少年旁的石階坐下,又拉著我同坐,讓我說些劇組中的故事。說安慰人的話,我可能不擅長,但劇組與電影界中的故事千奇百怪,就是抹去人的姓名,那可真說不完。
諸如某導演,夫妻倆人品低劣,排擠他人,拉攏三教九流,私下做的事不忍目睹,但卻常常佔據道德高地,攻訐他人。
小李聽得目瞪口呆:「這種人遲早要玩完!」
「遲早?什麼時候是盡頭呢?」
我搖搖頭,望著中空,一輪孤月從深藍色天空中升起。
「就沒有人管管嗎?」
「誰來管?」
「像他這樣人品的人,應該作品也很爛,觀眾的眼睛不是瞎的,群而攻之,他也就沒有成就了!」
「可惜啊!可惜!他是個有才華、夠勤奮、作品好、人品爛的導演……」
「……」
「……」
「……他拍的電影很好看?」
「沒錯。」
小李沉默了一下,他低下頭來:「果然才華很重要啊!」
我漫不經心道:「那當然!」
「……」
「他的對手,差點被他給打垮的那位,也是個有才的人,也夠勤奮,夠努力,還夠正直……」我說的是圈內一樁舊案,當年表演界有三位大前輩,陳安迪、陳覺林,和蘇庸行。
現在也就蘇庸行知名,陳覺林那咱不說,他是因為脾氣古怪,口中高尚,行事有點油膩,漸漸把自己混窄了。陳安迪另當別論,他中途改行,想當導演,恰好來了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叫陳誼。
這年輕人和周佑敏聯手,搞了一手鬼牌,愣是把陳安迪給搞懵了。
陳安迪後來惱火,也不插手電筒影界了,靠早年積的那點錢,演演配角,串串話劇,寫寫京劇,這時候還出來,多半是友情演出了,也算是過戲癮。
蘇庸行乍聽這個故事,也饒有興趣,後來漸漸聽出味,便沉默不言了。
他為人特立獨行,雖欣賞陳安迪秉性,但也不怎麼來往,出這事,難免有兔死狐悲的感受,後來漸漸韜光養晦,中庸行事了。
而陳誼這幾年大火!
他這幾年拿了幾個大獎,也拍了不少火的商業片,手上資產也恰恰過億。
蘇庸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江老在哪個人的劇組?」
「哪個?」
我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這個話題。
「陳誼!」蘇庸行意味深長掃了我一眼,「他現在做製片了,編劇還是周佑敏!」
我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他的意思是讓我在影視城別多說話,免得別有用心的人聽去。我雖不怕陳誼和周佑敏,可懶得和他們交鋒,打那種腌臢噁心的戰術。
包子鋪小李喜道:「陳誼?」
「……」
「就是那個著名的青年導演?」小李說,「他拍的電影我可喜歡看了!年輕一代導演中,我最喜歡他!」
我心想,高風和趙一河不知道比這小子好多少倍!
可包子鋪的小李並不這麼看待,他嫌棄高風太油膩,趙一河太迂腐!
「他也來影視城了?拍什麼了?」小李喜道。
我不願回答,倒是蘇庸行笑著打岔過去了。他客氣的幾句話,將問題搪塞一邊。少年立馬把陳誼忘了,轉而問起那個被打壓的導演起來:「你說那位導演也很有才?」
「沒錯。」
「……都說好人不長壽,壞人活千年!」包子鋪的小李感嘆道。
我瞬間無話可說。
蘇庸行卻道:「我看這句話不對!」
「怎麼?難道我這話也有錯?」小李瞥了我一眼,對蘇庸行道,「剛才聽這位大哥的意思,那位好導演已經不再幹這一行了,難道這話有假?又或者說,他背後也是個大大的壞人?」
小李搖頭晃腦,他另有一套理論,別具一格,也十分有趣。
蘇庸行不回答他,而是繞彎子問:「你看,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大家都說你是大大的好人!」小李用力點點頭,可他忽然狡黠一笑,「不過那也說不準,我不知道你背後有沒有做壞事!」
「我沒有做壞事。」蘇庸行搖頭晃腦,「也許別人有懷疑,我可清楚得很!」
「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你就是好人!」
「好,你竟然喊我一聲好人,你告訴我!」蘇庸行身體往前一傾,意味深長道,「我像是活不長的樣子嗎?」
包子鋪小李瞬間一愣。
這些是他從來沒想過的事。
「你還年輕!」蘇庸行拍拍少年的肩,安撫道,「講道理,講常識,又懂得民間俗語——好!這世間的事大多數都是講道理的,可是有時候,就不那麼講理!」
他往少年肩上一拂,像是要把灰塵拍下:「你想想,老天爺對你媽媽公平嗎?」
蘇庸行的語氣很輕,如同鵝毛拂雪般,可這句話的效果卻像重石般擊在少年的心裡。他從眼中擠出幾滴淚,然後又輕輕用手背拭去。
「常人也難說一輩子不會遇到這等不公!」蘇庸行嘆道。
「我媽媽她……」少年一語剛出,還想再說些什麼話,可忽然如鯁在喉,再也說不下去了。
「看!有時意外就會那麼發生,那是才華,也無法掩飾的!」蘇庸行又道。
他語氣談不上疼痛。
但卻隱隱有著絲憤怒。
他雖為替陳安迪不公,但未曾替他叫過一聲屈!兩人本屬不同公司,也難說上一句話,加之圓渾蘊藉,虛懷若空的理念,讓他不便說有些話……旁人只當他倆不熟,又怎知他心中也有無限惱火,滿腔憤怒呢?
我們都期望著奇迹,可又迷信實際。
「做個好人吧……」蘇庸行說。
那少年點點頭。
他已經在未成年時,就感受到承認的疼痛了。「人要甘於寂寞啊!」蘇庸行低頭勸解道,「富達時要甘於寂寞,窮困時更要甘於寂寞!人生在世,糊個嘴,內心清明,平平淡淡,這一輩子過去,也算是不白來了!」
「是不是我爸找你來做說客了?」
那少年也很警覺,警惕望著蘇庸行,心中盪出無限委屈。
「你很聰明!」蘇庸行微微一笑。
「那你想說什麼?」
少年把對蘇庸行的信任,一下子拋去了。蘇庸行也不以為然,他對小李道:「我也不喜歡說教別人,是你爸爸叫我,來說服你……這樣吧,你回去跟你爸爸說,就說那個知名演員——蘇庸行,找你談過話了……你說,他沒什麼本事,大道理一堆,沒文化,說服不了你!說他這個人,言辭鑿鑿的,都是空話,雖然演戲懂一點,但生活狗屁不通,別聽他胡說八道!」
「……」
少年心裡好受許多,一下子就不好意思起來。他說:「這話,我說不出口。」
「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就照實說!」蘇庸行道,他笑了一下,可那笑容里,怎麼樣也透不出高興的意味。他黑黝黝的眼眸就像隧道,火車噌噌噌往裡跑的那種,出了隧道口,一道光,用刺眼趕走黑暗。「要不要我們排個戲,編一段話,我們練一練,騙騙你爸爸?」蘇庸行將手搭在包子鋪老闆的兒子手背上,輕輕地捏了捏。
「不、不用了……」包子鋪小李不好意思地說道。
「好,我也不煩你。」蘇庸行甩開手,漫不經心地說,「我也把話帶到,怎麼做,那還是你的事!你今後怎麼生活,怎麼和父親相處……你好不好奇,我為什麼當你爸的說客?」蘇庸行忽然問道。
「因為面子?」
「因為你爸很可憐!」
蘇庸行一語甫畢,便搖搖頭。包子鋪小李沉默了,他拿手背擦了下眼睛。「你也是文化人了。」蘇庸行嘆了口氣,「你們這代人讀書多,不像我們,許多人中學畢業就工作了……」
包子鋪小李瞬間感到一股恐慌。
雖然蘇庸行說的是事實,可他並沒有在這個演員身上感受到一點低學歷的味道。或者說,蘇庸行給觀眾的感受更像是學者,是戲骨,而不是當代用一大堆虛榮修飾出來的人物。
蘇庸行道:「我不多說,只是談談我對文化的看法。我以為,文化最崇高的地方在於,即使我們無能,它也給我們指引方向,留下無數希望:而它最荒謬的地方在於,一群沒有文化的人對於文化有著過高的追崇,而文化人對沒有文化的人進行嘲諷與輕視。」
「你爸爸是從這種輕視中走過來,他受了很多委屈,甚至冤屈!他希望你能被培養成材——聽你爸的話也好,堅持己見也罷,我覺得都沒錯!那是你自己的人生!」蘇庸行說話時著了點力,語氣沉重,他拍拍少年的肩膀。
「但是有一點希望你能記得——文化人也是普通人。」蘇庸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