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精靈
包陽陽背著儀器上來踩點,我還能理解,他們搞攝影的,也得親自看看。
導演組雖懂,可立場與視覺角度總和他們攝製組不太一樣。但他旁邊的那一位,卻令我大吃一驚了。
趙一河背著行李,氣哼哼往上爬,他仰頭看到我,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他的腦袋挺大,像個土豆,又愛理個平頭。耳朵往上豎,快要提拉到眉毛的平行線了,是一對不大的招風耳。所以外頭給他個綽號,「河馬」。
他雖然三十好幾,可談話啼笑間,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擠在那麼張老成的麵皮下,在張望著世俗,懵懂地看人。
他爬到我們面前,也不取下行李,摘了兩把青葉子,把鞋子邊緣的泥給仔細蹭掉。
「我給你找到好幾個搞音樂的了!」趙一河快活地說。
「什麼時候來的?」我驚訝地問他。
「剛到!」他氣喘吁吁道。接著手往下比劃了一下,「昨晚下大雨,我就在前面的鎮子睡了一晚,凌晨三四點左右的樣子,司機叫醒我,說雨停了,我就來啦!」他喘了口氣,又笑了一下。
趙一河是那種幫助別人也能感到快活的人。只可惜,他不常常幫助有權有勢的人,所以圈裡的明星編劇、導演同行,即使都認同他是個好人,卻不願意和他交朋友。
他和薄寶寶是同期,也是兩個極端,薄導被人嘲弄,是因為經常私下搞鬼;他被人孤立,由於他是個善良的人。
可是這位被娛樂圈公認善良的人,卻認為娛樂圈沒幾個好人。他倒不蔑視他們,只是認為他有事做的也不夠好,不該譏諷他人,所以常常笑呵呵的,對境遇一笑了之。那一次國外事件是少見的讓他流淚的事。他常常感到痛苦,但並不怎麼流淚。
「這麼青的山,這麼藍的天,我早該過來了!」趙一河說,「我從葉阡那出發,原本和你們大部隊一道的,可惜鄧幸導演住了院,我去看看他!」
老王忙問鄧導怎麼了。
趙一河搖搖頭:「心臟病發了!在醫院裡!」之後獃獃望著天空。
老王問有沒有困難,趙一河說到之前不過是住院床位的事,鄧幸不缺錢,床位也已託人解決了。我們隔著樹葉的縫隙,看到白雲飄啊飄的,然後給鄧導夫人發了個簡訊,聊了幾句。楊柳樹的葉子往黑土上滴著水,道路很難走。我們對現場進行勘察,走回村子時,一條黑狗急匆匆搖著身子路過。
陽光四射,天已經大晴了
員工盡數起床,薄寶寶也不盯員工修車了。聽說壞了個零件,要去最近的縣城買一個,最快下午才能動身離開。
青蛙導演在晴天時更像青蛙。他鼓鼓囊囊的腮幫子一下下地鼓起,再猛地癟下。他把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幾乎看不見的鼻樑上勉強支著一副蛤蟆鏡。他此時歪著身子在水池旁邊漱口刷牙。黎冰兒走出屋子。
她伸了個懶腰,沐浴在陽光下。一隻花貓從柔軟的腳板踩在她涼鞋旁的水泥地上,她看到了,彎下腰,用手掐住貓的脖子。
「早上好呀!」她笑道。
「早上好。」
薄寶寶聽到有動靜,回過身來,含著水的腮幫子咕嚕咕嚕的,老遠都能聽到水流不斷穿梭牙縫的聲音。
一隻青蛙在水池。
這是第一句浮現在我腦海中的話語。
他見到黎冰兒,笑了一下,「噗嗤」一聲,漱口水一股腦吐到水池中,兩排白花花的前牙在兩片薄薄的嘴皮間發光。
趙一河喚了他一聲:「薄導!」
薄寶寶嚇了一大跳。一窪混著白泡沫的清水噴到他衣領上了。他連忙拿手擦拭。趙一河這時候和他握手,或者擁抱,都不太適合了。
「喲!美女!」趙一河只好跟黎冰兒打招呼。黎冰兒漂亮得如同林間的薄霧,令他眼前一亮。
黎冰兒對他露出一個微笑。
薄寶寶這時候也想到如何應付了,放下茶缸,吐出牙刷頭,隨意在外套上他擦擦掌心,以手握拳,朝趙一河胸上噹啷一錘,老淚縱橫:「媽呀!多久沒見面了?!」
「哦哦哦!謀殺了!」趙一河還了一拳。
這倆是同學。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同班的那批學生中,只有他倆堅持下來,還在這圈子裡當導演。其他的,混得最好的,不過是個賣海鮮的老闆,以及某個報刊的編輯。
「青蛙!」趙一河深情地說,「你可瘦了!」
「哪裡哪裡!」薄寶寶謙虛地說,「前段時間我在家,我媽老是給我煨雞湯,這不,小肚腩都起來了!胖了十斤!」說著,撩起衣服,給趙一河看看肚皮。趙導也很欣喜,兩人之後抱怨了幾句老人糊塗,探討健身和高血壓問題。薄寶寶是個孝敬的兒子,他老媽才七十八斤,可他總擔心她得三高。「我大舅前年得了中風,醫生說,這病可能有遺傳!」薄寶寶說。
趙一河又把薄寶寶介紹給我:「老同學!大名鼎鼎的薄寶寶……大學期間,同學們給我倆起了外號,『青蛙』與『河馬』!」我心想這外號起得真對!
薄寶寶笑道:「昨晚我們就見過面了!」
於是他把下暴雨,車輛過不了路,怎麼見面,客套感激的話拿出來一說。氣氛一度熱烈,黎冰兒掐著貓的脖子把它拎起來,換個姿勢抱在懷中。
薄寶寶又介紹黎冰兒給趙一河認識,趙導笑著看她,沒多說什麼。
後來他又和薄寶寶拉了下家常,兩人聊到鄧幸心臟病發作的事。
「我去看他,他夫人拉著我哭,說沒遇到過這事,不知道怎麼辦。我見她有些慌神,只能幫忙找找醫生護士,幸虧劉中悟導演的老婆來了,我才鬆口氣,這才脫身離開。她也是女人,理解鄧夫人的心,所以就留那安撫她……」趙一河嘆口氣,道。
黎冰兒好奇道:「鄧導好好的,怎麼就心臟病發作了呢?」
薄寶寶與趙一河交換了個眼神,他雖然也感奇怪,但不方便問出來。趙一河猶豫了下,含糊道:「聽說為片場的事傷神,聽說一個失誤,錄帶被燒掉了……」
黎冰兒問:「錄帶為什麼被燒了?」
她見趙一河沒反應,這才慢慢說出看法:「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沒有必要為它生氣,氣壞了身子,更是不值!」
她用她那白白嫩嫩的手摁住貓的腦袋,從上到下的撫摸,花貓嗚咽一聲,想要動彈,黎冰兒便抖動它好幾下,它只能無力地伸直爪子,朝虛空里抓了幾下。「我看前提要抓住失誤的人,看是誰沒有保管好,追究他的責任!」
趙一河微微一笑:「你還是個孩子!」
薄寶寶端起臉盆,肥皂在臉盆里不停晃蕩,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他招呼趙一河進屋去談。地面已經乾涸了,水泥地曬得滾燙,彷彿要融化了,苣蕒菜在泥濘的土地上伸展它的嫩葉。
幾個女演員互相拉著手歡快的往山上跑,徐英鵬背著個旅行包和攝像機跟隨她們。他們知曉,明天就要忙碌開工,那時就無法享受這雨後陽光,和煦山風了。
因趙一河緣故,我和薄寶寶算是認識了。
雙方劇組約定演員互相客串,也算是彼此間各給對方做宣傳。
那天下午,戲份就已經開拍了。
這讓劇組的演員有點失望,黎冰兒走出廚房,手裡挎著一個藤籃,把裡面的點心擱在我們的面前。
「我知道你們中午沒有吃飯,一定是餓壞了,所以我就讓阿姨做了幾樣菜,又拿了點心來,讓你們美餐一頓。」
青蛙導演被打動了,臨近分別,他也多愁善感起來。此時正歪著頭,沉醉似的注視著黎冰兒。他鼓鼓囊囊的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這種姿態就如同童話故事一般。
「會做人!」趙一河隨意地在旁邊的石頭上捻滅了手指夾的煙。
他朝點心挪了挪身軀。
趙導和薄導都挺欣賞黎冰兒的,可我們這劇組的女演員對她有敵意。「一個漂亮的女人但凡對男人低三下氣,都是可恥的!下賤!」這是這些小姑娘們共同的心聲,因而面上雖客氣,心裡卻鄙視她,平時玩兒也不帶她相處。
黎冰兒卻以為,只要能謀到利益,討好男人算不上什麼。她反而心裡竊笑,有點瞧不起唐晶、柳一鳴和柳露這些女孩兒,覺得她們傻。
我對此倒不想插手,只想把黎冰兒送走。
至於那些聰明女人的小腦袋瓜兒,我可是一點都不想鑽研了!
「來,請吃!」黎冰兒對薄寶寶和趙一河說。兩人笑呵呵地應了。她繼而笑著轉向我,兩眼定定地望著,有種說不出的情緒:「你卻不同,若要吃它,得要給點表示!」
我心裡就是一驚!
圍觀群眾自然不知,老王拍手叫好,兩位導演打趣地望著我。
我遲疑一會兒,試探道:「……那我不吃呢?」
黎冰兒:「……」
薄寶寶:「……」
趙一河:「……」
王明后覺得這麼為難一個姑娘不太好,忙打圓場道:「這個就那麼重要嗎?」
說著便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摩擦,做出鈔票的姿勢。
黎冰兒一愣,繼而笑著接話:「可不是?」
「多少?」老王作勢掏錢包。
「二十萬!」黎冰兒本想輕輕鬆鬆放過,可忽然一股怨氣從心中湧出,不由脫口而出。她有些哀怨地看著老王。
「什麼?!」王明后愣住了。
一時間薄寶寶和趙一河也全愣住了。趙一河更是皺著眉,兩手交互搭著按住膝蓋,剛剛的對話讓他沒坐穩,差點從院子的石碾子上栽下來。
他傍著霧蒙蒙的山,還有承繼著露珠的厚重樹葉,這山總是像被水浸濕過的,時不時響起一聲高過一聲的不知名的水鳥的叫聲。
「怎麼了,給不起這個價?」黎冰兒抖抖睫毛,假笑道,「這飯菜雖不貴重,可夾雜著我的心意,也是一份愛!難道我這麼漂亮的女孩,不值那麼多錢嗎?」
我忍不住說:「你那不是愛,是希望看到別人後悔吧?」
「……」
黎冰兒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又笑著問我另一個問題。
「難道我不漂亮嗎?」她問。
「是個漂亮的小女人!」我說,「……可是,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盯著黎冰兒的眼,她的臉瞬間變白了,胸脯上下起伏,呼吸急促。
「你懂些什麼?!」她叫道。
王明后目瞪口呆。趙一河和薄寶寶則獃獃望著我出神,他們也感覺情況不妙了。
趙一河更是傻乎乎地摸摸腦袋。
黎冰兒呼吸更急促了,兩片嘴唇輕輕顫抖,她看著我,不知想到什麼,一股酸一股怨湧上心頭,一種茫然擊潰了她。
她的眼裡一下子湧出像泉水般的淚。
她怪叫一聲,捂著臉,轉身奪路而逃,彷彿舉著葉子的精靈要逃進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