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拳拳愛護
「你說什麼?!」
孫培運老爺子抖著嗓子說道,沖著他的年齡,已經很少有人對他大呼小叫了。
「什麼原因?」我幾近憤慨,只覺得心中有股怒氣,不爆發就憋得難受,「難道你不知道?難道真是演員的問題?」
「就是你們去他媽的資本化市場!」孫培運大叫,他怒吼一聲,身體向上一躥,劈掌就要打來。
我稍微向右一退,避開鋒芒,怒罵道:「資本化市場?你敢說二十年前拍電影不需要資金?你敢說十年前的電視劇,沒有導演為了一己之私,往劇組塞過人!?」
孫培運一聽,當即一愣,往前俯衝的腳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孫越山趕緊扶住他,哀聲道:「您老爺子注意點身體!」
孫培運猛地揮開他的手,問我道:「那你說什麼緣故?」
此時他已稍止怒氣,而我火氣卻從心底止不住地往外冒,幾乎化為有形的白色蒸汽,大有非一吐而快之意。彷彿這時候不說,就要被怒火焦干心肺,活活逼死:「因為整個圈子都爛了!而作為主力部隊的年輕階層還沒有到能扶得起來的時候!」
孫越山抿抿嘴,不說話。
我手指往建築那一指,那是之前海選的場所:「今天面試了那麼多人,能有幾個令我滿意?」
孫越山作勢來勸。我說道:「都是十多歲,二十好幾的年輕人,這佔了絕大多數……無知無能,眼高手低——這不是表演系獨有的,這情況早就蔓延到整個影視圈市場,從制前會議就能看出來了——您知道以前的制前會議嗎?討論劇本的那玩意兒?現在都是邊改邊拍,只要演員出名,演不出來,可以改劇本,讓他們演!大牛編劇不願這樣,就花低價雇寫手,這些寫手懂什麼叫拍攝,什麼叫影視嗎?他連個機位都不懂!」
孫越山也嘆口氣,而孫培運老爺子不說話,一雙眼死死盯著我。
「青年編劇,二十七八歲,上有父母焦心,旁有女友催促。」我說,「個個急功近利!都急著成功著呢!他能成功些什麼?有背景嗎?過去教育不發達,家裡兄弟姐妹又多,日子過不下去了,又有機會賣筆杆子,捉住機會就拚命往上爬——吃不飽,穿不暖,扯過牛皮,被小混混攆過,也見過腦滿肥腸的人的夸夸其談……遇過愛護他們的老師、醫生,碰到過窮但笑容滿臉的街頭大嬸……鍋碗瓢盆、籮筐瓦罐,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小姑娘們都吃過苦,經歷過人生,二十四五歲,就能被歲月的沉澱打動,寫出好劇本來!那時候大家都謙虛著,在圖書館裡頭圍著桌子翻看材料;導演們雖吆喝著,但一個鏡頭在開拍先,不知道預設了多少可能——現在導演呢?連個鏡頭劇本都懶得畫!」
我又回想起剛剛導演組的商討,一張張滿懷僥倖的臉,望到后就感到心痛!
「如今,把一條過當作噱頭,作為當代電視劇吹噓的捧點。可哪有那麼多次的一條過?同一個劇情,不同的鏡頭,無數種可能的排列組合,刪除枝蕪,去除臃腫,才令故事飽滿生動!現在的導演推一下廣景,晃一下對焦,為敷衍自得——劇情垃圾,台詞湊;鏡頭不好,旁白管夠!導演、演員、編劇……都是一群徒增年齡的孩子,被人設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從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兩點一線度過童年。在學校盯著黑板,在家中盯著書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課業中付出心血,從高中到大學再到讀研?出來后二十四五,走上工作崗位,熟悉劇本不到兩年——文學水平尚且還有一點,文學技巧運用還堪得上熟練,可生老病死有父母,鍋碗瓢盆任他人。見旁人艱辛,最多幾聲哀嘆;看他人歡喜,多幾份艷羨。筆下老人皆愚昧,紙上孩童多頑劣,慈祥天真全靠編,空洞膚淺如寡湯……」
我說個不停,兩位稍年輕的,都是不安地動動,唯有孫培運沉思,不知想些什麼。
「導演不知生活,拍不出來;編劇不知生活,寫不出來;演員不知生活,演不出來——他們是空有知識,而少有世俗的人。可影視創作,不單是陽春白雪,它有很多世俗的東西。」我說,「我不說這世道不公,但能走上這一行,除了那幾個出生優渥、運氣好的傢伙,哪個不是嘔心瀝血讀書出來的?可影視創作的內容,不是讀書能教授的——他們有父母關愛,有條件有環境,有師長,在桌前耕讀二十載,兩眼少盯窗外事,他們有無視世俗專心讀書的機會!……可社會中其他人呢?販夫走卒,各行各業的人……他們仔細觀察過嗎?不觀察,怎麼寫出來、演出來、拍出來!——這就是難題!」
孫培運一下子噎住了。
他兩眼直直望著我。
「所以現在只剩下寫幻想題材了,誰也不願意活在現實中,這絕對不是我能改變的,也不是單純影視界市場化的原因。」我長嘆一聲,望著星星冒出來的黑夜,「我畏懼一切!」
熱浪滾動著,在燈光難以施捨的黑夜下,心潮澎湃,如鯁在喉。
「他們還需要時間……」孫越山喃喃。
作為導演,有太多感觸,他也忍不住插話。
他是個挺有良知的導演,介入的程度也深刻些。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些東西不太對勁,但也說不上道理。
每個人都能對娛樂圈說些道理。
但這些道理乍聽上去,都很有意思,但事實操作上,太具有難度了,感覺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還是希望,影視界的環境能夠更好一些。
「可恰巧,影視界不是太能給時間的地方……」我艱難地說,兩眼直接地望著他。
影視界最大的問題在於,拍戲時要遠離家鄉。
除了那些「電影藝術者」們,已經沒有多少中年導演願意帶著劇組深居大山了,遠離父母、遠離妻兒了。
現代的人承受的精神壓力比過去更多了。
反而更不如過去人能吃苦了。
年輕導演不願意冒險做一些不知道成績,且還要吃苦的項目。也不願意出遠門,積累閱歷。
如此下來,都市片必然多過古裝片,即使是歷史題材,也多使用影視城和特效,這已經成為定式,
「特別是演員,他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沉默一會兒,承認這些演員比我壓力大。
到了一定的年齡,再去演那些少年郎和小公主們……那會成為一個甜蜜的夢。
我還有時間,可我畏懼著,因為我已經感受到逝水年華,人生苦短了。
我說:「看到那些導演,把影片拍得越來越像CG;而CG越來越像影片,我想哭。」
有著很長的一段道路。
華夏的影視發展太難啦!
外部的壓力,內部的壓力,模糊地探索。華夏影視界歷經艱難,卻又從來未被打敗。
它被中止,又蘇醒,說到底,它是關於人的藝術。
由人決定它的誕生,由人放肆它的死亡。
「不是影視界不行,是人不行。」我望著孫培運。
徐英鵬冒著個腦袋,態度恭敬,卻兩眼空空,與孫老爺子大不相同,他不是很能理解我的話。
影視界從外頭朝內望,閃閃發光,卻不知道它裡面像金屬般全然冷冰冰,孤獨,無能為力。
「理解人,才能拍人,不是按著自我的意志去拍作品。」我喃喃道。
「可那又什麼辦法呢?」孫培運忽然長嘆口氣,仰頭望天空,心中悶悶,臉上甚是無奈,「拍電視劇又不是一個人的遊戲,你知曉了,也改變不了,又是如何?」
說罷,仍是悶悶不樂地望著天空。
似乎有吐不盡的煩悶。
孫培運有些憤懣。
他對這圈子熱愛得深沉。
看不得它現在的亂象。
他想改變,但他經過我的提醒,也知道,它現在的亂象,決不是一兩個因素引起。
孫培運不像孫越山進圈時間短,幾十年在行當內摸爬滾打的閱歷,見識過許多光怪陸離的詭譎事件。
他能領悟到,不是僅僅憑著他的一腔熱血,或者我的一兩句道理聽從,就能讓影視界改變的。
可是越明白這個道理,他越心情煩躁。
他雖然年齡大,又愛管閑事,可對影視界的一片熱情與拳拳關愛之心,不是作假。
我不能回答,朝他稍一點頭,就此作罷。
工作還要進行,我沒時間和他糾纏。因此,我招呼孫越山導演往前走,劇組拍攝工作還有一些要商量的,我想速度給吩咐了。
于是之后又是一陣忙碌。
等到好不容易這一天的工作了結,剛一出門,忽然來了通電話。
我接通手機,吃驚不小,原來是某處派出所的電話。說的內容也令我吃驚不小,無可奈何,我只能客氣的和其他人道別。
孫培運老爺子還氣呼呼地待在現場。
我招呼孫越山導演陪我去城郊派出所一趟。
「葉成!我們的編劇!」我朝孫導搖了下手機,「被條子『請』過去了……雖說體驗生活是好事,可也別去殯儀館給人添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