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亢龍有悔

  徐英鵬朗聲答應。他一拱手，大步走到空地中央，演將起來。

  孫越山饒有興趣地觀望，而我托著下巴，恨不得就此逃遁而出。

  只可惜，沒見過導演撒手不幹的，我只能勉勉強強應著，心裡打定主意，只是不用罷了。

  孫越山眼中閃過精光，仔細觀察徐英鵬的演技。徐英鵬的那一番搖首擺尾，實在令人大開眼界。他這人不怕苦，也不顧形象，只可惜演技力度過猛，猶如正對敵人一拳，卻砸在背後的樹上，撼樹容易，威懾力乍有，但緊接幾十拳，個個砸在樹榦上，任由敵人旁顧發獃，脫離實際，只會讓人啼笑皆非。

  我越看越鬆口氣，心中更是下了果斷。

  孫越山也面露莞爾，他初時望去，也被徐英鵬的勤懇打動，可後來也發覺，實在是不合適了。

  「你回去吧。」孫越山說。

  他也不瞧徐英鵬，只是在名單下端上輕輕劃了一個橫，意思就是不予錄用。

  徐英鵬雖不明白我們這些面試者的條條道道，可他也看出孫越山的不滿，傻愣愣問道：「為什麼？我有哪裡不好的？」

  孫越山抬頭看他一眼：「力度過了。」

  徐英鵬趕緊說：「我可以再試一次。」

  孫越山說：「這對別的面試者不公平。」

  徐英鵬還想再辯，我給畢姐與保安使個眼色，兩人意會，連忙上前溫言勸說。徐英鵬雖不可一世，但對老人還頗有關懷，挺尊重他們的。見是一位年齡大的長者，也不願意讓他為難，辯解幾句，也就出門去了。

  等人一出，孫越山跟我道：「差點味！」

  「太直？」

  「不，但也可以這麼說……」

  孫越山猶豫下，琢磨道：「我總覺得他和這部劇沒什麼緣分，你這劇，乍看淺顯，是個傻小子闖江湖的故事，可背後不是這樣，含著不少深意。」

  我笑了一下：「是么？」孫越山望向天花板，沉思道：「沒錯，郭靖傻歸傻，但他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傻！他不完全是卯著勁一股兒向前沖的人，他懂大義，懂得退！」

  孫越山的話令我感慨萬分。

  很多人看《射鵰》，都記得郭靖的「打不過，使把勁」的魯莽勁，卻忘了金庸在文中設置的隱言。郭靖幾次武功大進，都大不相同，江南七怪的協力教導、馬鈺道長的內功傳授、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以及周伯通雙手互搏，誤打誤撞《九陰真經》的學習。

  其中，洪七公傳授的招式中只有兩招被點名道姓地冠為章目標題：「亢龍有悔」與「神龍擺尾」，早在舊版一百一十八回的章目，后縮為修訂版的四十回，這兩個標題仍未去掉，可見金大師對它的滿意。而這兩招出自《周易》，「亢龍有悔」指的是倨傲者容易招禍，要戒驕，懂進退；「神龍擺尾」指「履虎尾」，意思是踩到老虎的尾巴，老虎反咬一口，這便是處劣勢要反撲了。

  「……可惜他太過驕躁，自然不懂得一些道理。」我說，「現在社會不太管這些，傲慢的人通過狐假虎威、虛張聲勢嘗到甜頭后，會一直傲慢下去；處在劣勢之人，明哲保身，保全性命，更不敢有一絲一毫地反抗，把自己深陷更低的塵埃中——這兩種人將來是會吃大苦頭的。」

  孫越山聽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忽然望著天花板怔怔出神。

  我心中也不是滋味。忽然門口又是一陣吵鬧，似有無數人在爭吵。

  保安那特有的尖細的嗓音敲擊耳膜，畢姐也拔高嗓音。

  我連忙打開房門，朝外頭一望，只見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小年輕在發狂，他抄起一把椅子，朝前一扔。旁邊女生在尖叫，是柳一鳴。

  柳一鳴之前在和馬莉老師說話。乍一遇到此事，也很惶恐，不知所措。眼見情況緊急，若是被那一椅子砸傷，少不了頭破血流，搞不好就此毀容了。旁邊衝出兩個男人，一人拽住柳一鳴將她拉開，另一人則一腳踹飛椅子，椅子向後翻找，跌倒落地，餘人皆是驚叫。踢飛椅子的就是徐英鵬了。

  這時候也顧不上許多，我衝上前，連同杜寅，和保安一起，把那惹事的年輕人給按倒在地。

  杜寅的那幾個同學皆在原地大叫。保安驚呼：「怎麼回事？」

  旁邊有個額頭上儘是皺紋的婦女慌道：「他有焦躁症！」

  「什麼？」

  「我兒子有焦躁症。」女子說。

  保安聽得來氣，罵道：「有病趕緊治，別來公共場所嚇人。」

  那女子慌神道歉，又是自怨，又是緊張，掉下幾滴淚來。那保安也是貧苦人士，也冒出幾份同情：「罷了，罷了，趕緊走，你扶著他，來，先去外頭，能扶住吧？別嚇著人了，快走！快走吧！」

  旋即拿了鎖和棍子，那女的用袖子擦擦眼淚，還在害怕，杜寅自告奮勇去了，另有幾個場務左右觀望，遲遲不敢上前。

  我左顧右盼，也怒不可遏，罵道：「小胖呢？」

  之前讓小胖守門口的，現在出事了，仍不見人。不由氣從心頭涌，一巴掌拍到牆上：「小胖！」

  小胖不作任何回答。

  我憤然對畢姐說：「記住！扣他工錢！」

  餘人都不敢答，就連馬莉老師也面色悻悻，不敢幫忙辯解幾句。這也奇怪，剛才怎麼招呼小胖，也不見他人。一說扣他工錢，他就跳出來，晃動著肥胖的腰肢，手裡還拎著褲腰帶。

  小胖滿臉苦色：「我剛拉肚子了。」

  我說：「滾滾滾！」

  小胖說：「人有三急……」

  我發怒道：「就趕著出事時急？」

  小胖還想辯解：「做人不總是這樣嘛？偷懶打瞌睡時，老師進門了；剛打開電視機，爸媽回家了；十天半個月不玩手機沒事，好容易玩一把，領導要加班，沒電了……」

  小胖擠出一臉苦色：「哎喲，不說了，我還要再跑一趟……」

  說著捂著肚子嘿呦呦往洗手間跑，我氣得想踢他屁股，被旁邊的人攔下來。之前出手救下柳一鳴的小年輕跑過來勸我：「算了，算了，胖助理不靠譜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別管！」我怒吼道。

  都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可好，我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五頓飯的把小胖養得膘肥體胖，宋福祥這小子事到臨頭，竟然當場泄氣了！這小子總這樣，養他有什麼用啊？

  那年輕人仍然阻攔著。

  旁人大多不敢管事，就連踢飛椅子的徐英鵬也事不關己，到底別人管理下屬，多插手也不算好。徐英鵬對柳一鳴噓寒問暖了一番，柳一鳴臉紅地答話。

  徐英鵬這長相不壞，身軀高大，劍眉星眼，動作更是瀟洒。他似乎很擅長功夫，剛剛那人揮出椅子，他的腳步不知怎麼一滑，就近身而來，筆直地一伸腿，椅子騰空飛起，砸到了牆壁上，發出咣當的響聲。

  柳一鳴想到這裡，搖頭晃腦，春風得意，這丫頭好容易發覺「英雄救美」的事落在自己頭上，難免不心猿意馬。

  這時候有個老者，悄摸摸地繞將過來，站在一旁不出聲。

  「您就別和他計較了！」拉我的年輕人這麼說。

  他自覺和我很熟，也是有過合作。劉遠，也是一名演員，性格出眾，隨和大方，有時卻精明過分了。曾經偶遇李為迎，百般獻殷勤，適得其反，遭到老李的厭惡——這小子演技是有，當初來我這，演技方面要比李宇達遠勝一大截，可今日一望，境地卻大有不同。李宇達自那部戲后，就和洋品扯上關聯，洋品公司招募他，也只是為一些事件打幌子，給他許多資源，作為掩飾。經我提醒，李宇達設法逃脫，不知怎地又和杜亞牽上關聯，對賭一簽，三億投資，男主角妥妥地沒法跑。而劉遠自那部戲后，也簽了個中規中矩的公司，給的角色也大多數普普通通，現在快湮滅聲息了。

  這轉變萬千，令人感慨，可見人生有時靠的是境遇，而非才學。

  我唏噓感慨，便慢慢鬆了手。

  劉遠還在勸道：「胖助理也是情勢所逼，無可奈何，現在沒出事就好……要不要報警？」

  他回頭張望：「我看，這事還是報個警好，給那家人一個提醒，免得以後再放出這種人來禍害社會。」

  徐英鵬也上來一抱拳：「報警吧！」

  我還在躊躇著，徐英鵬忽然對柳一鳴道：「錯了，我們都自顧說話了，你是受害者，應該由你決定！」

  柳一鳴聽得這話，面上突然生光，忽然有股喜不自勝的感受。她張口欲言，馬莉老師忽然趕上來，一把挽住她的手腕，笑道：「算了吧，沒出事就好，耽擱小張他面試了！」

  她又對劉遠說：「孩子，你也趕快進去吧，後面還有很多人呢！」

  馬莉老師不似這幾個年輕人般意氣用事，慷慨激揚。她思忖這要是報警，大抵會小事化了，而且幾番折騰，搞不好這家庭今後日子更難過，這年頭，不是人人都活得如意！

  這份顧忌與憐憫是這些年輕人想不到的。

  劉遠乍一聽此言，愣了一下。柳一鳴更像是得到什麼旨意般，慌忙說：「我不報了。」

  說完話，她把頭稍微撇撇，往回一望。只見徐英鵬一愣，繼而以表尊重地朝她拱拱手。雙目相望，千言萬語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