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企業家
車隊一路送我們去老王他家,他爸雖然是個跨國老總,但住的房子也沒我想象的那麼壯觀,三層樓,估摸不到六百平方米,後院寬六米,前院有個學校操場那麼大的草坪。
另種有一些柏樹、梧桐樹、楓樹,草坪上已經搭起一架拱形花門,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圍繞在旁邊,有紳士,有女士,打扮得都很得體。
王明后沒搭理他們,車輛穿過,停到車庫裡。這時候我們都挺鬆口氣的,因為那個華裔年輕人一路上給我們推薦蛋白粉和增肌粉,聽得我們好生厭煩。
老王和我一樣,都是得過且過的人,健身?不可能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的……最多晨跑、郊遊、打打球,夏天熱厲害了去游個泳,冬天就縮在沙發上了,持之以恆搞健身運動,實在沒那毅力。那年輕華裔還不知趣,一個勁地跟我們用英文推銷:「……國外很流行。」
「Thankyouverymuch!!」王明后擠出笑容。車門在我們身後合上,砰地一響。
那年輕人一聳肩,做個無可奈何的姿勢。
不遠處綠地傳來歡快的笑聲,微風夾著燦爛陽光的溫暖拂過綠色的草坪。
「他是個傻逼!」王明後用中文跟我抱怨,「我哥的同學,過來湊熱鬧的……真的,不是我埋怨,國內人跑到國外,不好好教育,就真傻了!華夏文明可不是會說幾句漢語,教幾句歷史就能學會的……每每那些華人回來,雖然我們嘴裡都說,那是遠離他鄉的親屬,可感覺上,那是對傻子的寬容!一點華人的感覺都沒有,什麼同胞啊!」
他對我大呼小叫。正巧,一個胖胖的老男人從後院小跑而來,他穿著松垮垮的襯衫,褲腰鬆鬆地系在腰上,差點沒滑下來。他說道:「那你說什麼叫同胞感覺?」
「爸!」老王驚訝地一扭頭。
來人正是老王的父親。這個老人又向我們走來幾步,戴著一副棉質手套,手裡抄著把大剪子,顯然在修剪冬青樹的枝葉。我們的到訪打攪了他。我問了聲好,他沖我客氣地回了幾句,然後對王明后道:「你大哥和大嫂去教堂了。」
「不是說下午才辦婚禮嗎?」王明后驚訝地問。
「有點事。」老王的父親說,「婚禮比你想象得麻煩。」接著他思考了下,說道:「你媽媽也過去了。」
「哦。」
「不驚訝?」
「沒。」王明后無所謂,「他的婚事,我不操心。」
王業華先生想了一會兒,才緩慢地說:「你和你哥不親近……」他想了想,又說:「也難怪,你們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國內……」
「是是是!」王明后不耐煩地說。
「他一直把你當弟弟。」王業華說,「他以前也和我說,如果你在國外就好了,他也想要個伴,一個人很孤獨……」
「我在國內挺好的!」王明后趕忙插嘴,不耐煩地說,「我認他做大哥!我認!真的,說實在的,老爸你在國外這麼多年,也染了些老外的風格,沒事唉聲嘆氣、疑神疑鬼,真的,國內矛盾不比你們這種大融合,但罵歸罵,活歸活,沒必要為點小破事就心理脆弱到感覺受到侮辱!」
王業華先生被說了一通,愣了一會兒神。
「那你認為你哥和國人有區別嗎?」王業華先生問。
「那還用說嘛!」老王給出否認答案。
「他可是打小活在唐人街,我在家教他的是中文。」王業華背過手,仰望後院的冬青樹,臉上有些不自然,「他小時候跟我吵,說別的小孩為什麼不用學另一種語言,我跟他說,你是華人,你是黃皮膚的,留著華夏的血,你必須學!他害怕得很!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學習,現在中文說得很好,也會寫。我教他歷史,說盛世的歷史,也說近代屈辱史,他上大學后,跟我說,現在明白為什麼要學這些了,他說,因為他是華人,別人會根據他的出生看待他,只有祖國強大了,才在這個星球上生活得幸福……」
「扯淡!」老王不假思索地說。
「……」
「國人這種思想不多吧?」王明后說,「都是喊,我的國,我的家,再窮再貧也是我的家……他都把自己當外國人了,再教也沒有用的。」
王業華愣了下,問道:「你是這麼想?」
王明后一時啞然,他只是一時氣憤,所以說了那麼多話。現在乍一受到質疑,忽然不知從何處辯解。
他忿忿然道:「……總之,就是這樣,國內的人就是松柏,不畏酷寒冰冷,有韌性,被雪壓住了,會想辦法彈走,不被壓垮……國外的,就像是你們這的大櫸樹,大歸大,看上去很壯觀,一到秋天,就唰唰地掉葉子。一遇到點事,就壓垮,像什麼話嘛!」
王業華若有所思。
「……恩,就是這樣!」王明后警惕地說,「別想把我騙到國外,我一輩子都是國人,一輩子都住在國內……我以後就去杭州買房,老了就去廬山隱居!」
王明后還是有點嚮往著詩詞大家筆下的山水詩意的。
王業華先生聽了,不禁莞爾。
「前段時間,我偷偷回國了一趟……」
「……哈?!!!」
「這些事是背著你哥和你媽進行的,沒有人知道。」王業華先生轉過身軀,「畢竟,我還是國人。」他的目光望向院角,冬青樹的葉子厚實深沉,晦暗的陰影在土面跳動。
「……」
「我沒有回去看你,你不會怪我吧?」王業華回頭,笑著問。
「……靠!」
王明后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消息。「你怎麼一張嘴就這麼重大的消息啊!能不能好了?能不能說更可怕的訊息了啊?!」老王急沖沖地說。
「有啊!」王業華先生客客氣氣說,「我立了封遺囑。」
「……………………」
「別看我,沒你的份。」王業華先生道,「我以前就說了,這麼大的家產,要放到一個人的手中,才有可能興盛。如果拆散了,公平是公平,可這麼大的場子撐不起來。你聽沒聽說過一捆箭的故事,就是有一個老人,把他三個兒子叫來,對他們說……」
王明后不耐煩地說:「聽說過,聽說過!不就是團結就強,分散就亡嘛!這道理我懂!」
接著老王又說:「不過我這麼說,不是為了搶遺產啊!您老才多大?就考慮遺產的事,這年頭八九十歲的人多得是,百歲老人也不是什麼不常見的情況……」
「唉,人生在世,活到我這麼大年齡了,難免可能會有意外。」王業華先生說,「活得長自然好,可也先做好萬全的準備嘛!」
王業華先生凝視著冬青樹,伸出大剪刀,咔擦一聲,剪了一根枝丫:「我在遺囑里寫了,如果哪天我不在了,這些財產給我的大兒子王啟朝——前提是,他必須回國!如果不回國,這個企業就交給國家!」
「……」
王明后徹底吃驚了:「爸,今天你這是怎麼了?」
王明后冥思苦想,終於不得其解,只能抱頭苦思:「你不是嫌國內很難讓你商業做大,所以才跑到國外找機會的嗎?」
「因為我想明白了。」王業華把剪子往窗台上一拍,摘下手套,「我有本事,我兒子未必有!」
他眼睛直直盯著老王,又道:「你大哥他在國內,總有法律約束他,也約束別人。可在國外,一旦我死了,別人要害他,他能怎麼樣?」
「啊?」王明后傻傻愣愣地說。
「而且,你知道商人的起源嗎?」王業華先生沒搭理他,彎著腰將手套踢到一邊說,「最早的商人起源於商朝,是商部落的首領,他把生產的東西拿到別的部落去販賣,他架著牛車,趕著牛羊,千里迢迢,不辭辛苦,再把這筆貨款重新帶回部落。」
王業華先生深深嘆口氣。
老王愣了幾秒,他說道:「這知道了,又怎麼樣?」
「這說明了,商業的本質,就離不開國家!」王業華先生道,「『商』是為國而生,為民而生,什麼時候背離這點,那就錯了!人做錯事,就是要受懲罰的,無論是什麼職業,商人還是普通老百姓,窮人還是富人……」
王明后愣住了。
王業華還想說什麼。
草坪邊傳來車輛鳴笛和歡笑的聲音。王業華先生忙說:「你哥和你媽回來了,我過去看看。」
他急匆匆的在襯衫衣擺擦了下手心的汗,便準備過去。
他往前邁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什麼的停下身。他回頭朝我們望來。他囑咐道:「這個事,你不要跟你媽媽和哥哥說。」
「哦,知道了,知道了。」
「……他們在國外待得太久,對國內不理解,已然有著股深深的誤解與偏見,是說不通的!」
接著,他又嘆了口氣,「我這輩子,大概是沒有機會能回去了——他們不理解這點,只覺得在國外生活習慣了……可是,有的事,必須做出決斷了!有的事情,做了,是國家和個人都受益……有的,則是都受害,得要做出個選擇了!」
王業華先生重重嘆口氣,終於朝草坪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