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月光與屏幕
「上!」王明后勉強拋出這個字。
他今天晚上和別人有聚餐,在酒店喝得半醉后才赴約過來。自從在小段他們聚會上知曉張屏的消息,我就打算找他私下一談。
老王聽說這事,自告奮勇來幫我,只可惜以他目前神情舉止,並不太像是不會添倒忙的。
我們趁著月夜跑到大地娛樂經紀公司的門口,這裡和振燁公司大相徑庭,一條晦暗的街道在它面前穿過,破敗得令人不忍目睹,我無法想象大地娛樂公司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一處場所。老王沒辦法考慮那麼多,他酒氣上頭,靠著樹榦直喘氣。
「上樹嗎?」我說。
「張幕你……咳咳……我能行!……你先過去……」王明后斷斷續續地說。他還勉強想支撐著說幾句,可最後受不了,奔向最近的垃圾桶,對著裡面「嘔」地吐起來。
這個時候月亮正高,幾乎掛到隔壁大廈的尖頂上。那座大廈的頂端是由金色的瓷磚鋪成的,閃爍著金屬的光澤。
白日若來看,在陽光下會發出金燦燦的光芒,夜晚就銀慘慘的,有些寂寞,但也有些神秘。
我默默注視著老王。月亮就像白熾燈般懸挂著,這本來是個愜意的夜晚,這條街道上偶爾經過的遊客也渾身是美與詩意,他們脫離行色匆匆,肩並著肩,胳膊搭著胳膊,談笑風生,望著月亮。
在這個月光灑滿清輝的夜晚。我和老王本來要做一件破壞詩意的事——找張屏對峙。
沒想到現在更破壞詩意了。
老王對著垃圾桶嘔吐。他幾乎站不起來了,他把胳膊儘可能地向下延伸,指尖觸摸到地面,停歇一會兒,他深深吸著氣。
「你不行!」我說。
「滾蛋!」
「別硬挺了,喝多了就老實點!」
「……一句正常話從你口中說出來,就特么的不正常!」老王強詞奪理道,「為什麼呢?張幕吶,你不打算自我反省下?」
我覺得老王這個人有點想太多。他大腦不太好,有時該考慮的,怎麼樣都鑽研不出個對錯;不該深思的,喜歡抓著不放——我喜歡把具有這種大腦的人,統稱為「獵奇思維人物」。好在老王三觀還挺正,性格不錯,不然有這種習慣的傢伙,絕對害人害己,還不自知。
「還是給你叫輛救護車吧!」我嘆口氣。
我握著手機,打算給急救打個電話。把喝醉酒的老王搬回宿舍,也不是第一次干。以前大學時,老王偶爾也會出去溜達,他這個人不常喝酒,不過一喝就控制不住。
他們寢室都是計算機專業的宅男,不知道是專業問題,還是他們寢室沒什麼人情味,搬個醉鬼回去,都不大樂意搭手,幹個活也斤斤計較。但聽說系裡出什麼事了,如果有實質的好處和前途的幫助,立馬就衝上去了,還不惜在背後里耍陰謀。
老王私下常跟我吐槽,說這些人被系裡的老師指派出去幹事后,在背地裡一面擺出是老師心腹的高傲姿態,一面又明褒暗貶把老師罵一頓。種種言行實在令我大開眼界,老王也不屑於拜託他們,都是把我的電話號碼扔給服務員,因而連累我多次。
不過穿越到這邊,還真是第一次,
我嘆著氣,準備打電話了。老王忽然伸手制止我。
「別!」王明后趕忙說,他因為醉得厲害,嘴裡發出含混的聲音。他剛說完這個字,又對著桶內就是一陣嘔吐,過幾分鐘,這才緩過勁來,慢慢道:「別這樣……」
「因為救護車要出五十塊?」
「滾!大小姐會知道!」
「她會扒了你的皮?」
「難道不會?」
「……恩,還真有可能。」我仔細一想,以許大小姐那脾氣,很有可能懷著兩敗俱傷的思想把老王就地正果了。「你別跟她說!」王明后嘀咕道,「她痛恨我喝酒!」
我搖搖頭,老王也沒有說什麼了。
我攙扶著老王,把他帶到附近一個濕地公園,安置在明黃色掉漆長椅上坐下。他口裡一直念念叨叨,說想找個舒坦的地方吹吹風,而我只能帶他到這麼個適合吹風的地方,希望他不要醉酒去撈月亮,若是那樣,我大概無力和個醉鬼糾纏打架,我想,屆時選擇站在岸邊報警和打急救電話更好。
老王不僅沒有撈月亮,更是對著月亮一陣嘔吐。
「沒事吧?」
「有事,想死!」
「……你要真尋死,我不會攔你。」
「靠!人性呢?友誼呢?」王明后在嘔吐的百忙之中,仍能抽出精神,痛斥我,「你這種人沒有朋友吧?!」
我沉默了,沒有回答,背過手徘徊兩步。
我大概難以擁有常人的友誼。我能理解一些人放棄生命的想法,也能感悟,一些人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我見過腿腳不便卻想學騎自行車的遺棄兒,他拽著我坐在院子大門的石階上滿臉興奮地說著這個計劃。當然,福利院的阿姨爺爺以及其他管理人員都挺反對的,怕這要上街了,出事可就麻煩。可我說不出話來,都是有萬一,萬一有傷害,萬一有奇迹——可那時,我從他眼裡看到星辰。
還有長期卧床的癱瘓女孩,躺在朝西方的一間小房子里。外頭是通往大院的梢門,梢門外綠草青青,有棵大松樹。
她比較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也就有點愛搭不理。
她雖然不說話,但我知道,她想活下去。
但同樣的,那個地方,也有一些無法治好的孩子,只是長期忍受著痛苦。
我不能設身處地地對每個人都感同身受。我珍惜生命,可也原諒死亡。
我是矛盾的。世界也是矛盾的。
我重重嘆口氣,心裡沉重。
王明后無法窺視我的心思,他以為我還在為張屏的事擔憂。
「我說,你就別管他吧?」王明后又吐了一口,勉強抬起頭。
「雖然你媽住院,但也是小病,沒必要把事情鬧大……你看我,兄弟三人天涯海角,橫跨大海,也沒有事呀!」王明后捧著垃圾桶,抬頭望我,「我要是天天嘀咕著,怎麼他在父母旁邊待著,被他們照顧,那就沒完了!他估計也會羨慕我不用聽爸媽的咕噥,我爸媽生病了,我更不會越洋過海跑國外去,幾年前我爸出了車禍,我也沒過去啊……」
他試圖勸說我。
老王不是真覺得張屏做得對,他這人就有個毛病,半分鐘的熱情。他血氣上涌時能做出很多了不起的事,但大多數,是程咬金的三把斧頭。
我沉默片刻,撥動著手機。王明后掃視我一眼,知曉我不會放棄,不由長吁短嘆,把目光挪到湖面中。
這公園很寬闊,湖面像是一面泛光的鏡子,鵝卵石的小道也閃閃發亮,在夜色下熠熠生輝。這湖中被人喜愛的小島,恐怕也沒有白日里的受歡迎,它黑黝黝的,聳立在驚濤駭浪中,像是鏡子里美女臉上那一顆突兀的痣。
月亮也冷冷地注視著,它的光芒就像一道道冰冷的針,連烏雲也忍不住這種刺痛跳著躲到一旁了。
王明后說一句,又往垃圾桶傾倒,他的氣管噗噗作響,胃部似乎要落下來了。我想著屆時可以聯絡器官捐獻人員,就聽老王問道:「你打算怎麼找你哥?」
他又疑惑說:「他公司不可能讓你隨意進門。你哥要是不願意見你,他們公司也肯定不會讓你見他的。」
「闖進去!」我爽快回復。
「靠!」
「他公司也不會把員工親屬送警察局,就為了想見他哥一面!」我搖搖頭,說,「討債什麼的,那得另說,就通知母親住院……這要是傳到媒體跟前,這娛樂公司也別開了。」
我語氣斬釘截鐵。這要是名不見傳的小公司,那還未必,愈是想要做大,公眾愈在意,到時候謾罵不休,這生意也沒法做了。
「要不要這樣對著別人公司耍流氓啊?!」王明后目瞪口呆。
「這也是不得已了。」我說。
張屏不接我電話,現在楊西也裝聾作啞,他在兩人之間很為難。我低下頭看手機,我給張屏編了一條簡訊,說明我就在他公司附近的公園裡,需要和他談一談。
白慘慘的屏幕反光在我的衣服上,我一度分不清,是不是從頭頂降下慘淡淡白晃晃的月光。
王明后目瞪口呆。
「等等!你真的打算這麼做?」王明后感覺不妙,忙伸手阻攔我。可我已編寫完簡訊,把手機擱在旁邊的長椅上,它很平穩地跨過木頭條間的縫隙。
「你不會真打算你哥不回你,就找他算賬吧?」王明后急切地說。
「如果他不回,只能沖了!」我說。
「你再好好想想啊!」王明后說,「我招你來,只是說著玩的!」
可惜我不是。
我安靜地等待著,打算五分鐘后沒收到訊息,就衝進大地娛樂公司的大樓。它那小破樓閃著昏暗的燈光。
不一會兒,手機屏幕亮了,它震動兩下。
我拿起手機,低頭一看,張屏回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