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真敢說
大塊頭把我領進劇院,他們劇團的人在後台有說有笑,四處走動,能夠聽到衣服相互摩擦的聲音。
現在不是公映時間,大多數人很輕鬆,唯有少數精英分子在大教室的邊角練嗓音練歌喉,壓腿伸腰,大家也不去打擾他們。
大塊頭看到后,也不和他們打招呼,而是拽著我到院子的一個邊角,許多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昨晚看的電視劇。
這院子綠樹成蔭,攏成圍狀,四面都是高樓,唯有一條南北相間的小徑從樓房與樓房間穿梭而過。
我從院子仰望,可以看見上頭窗戶露出幾位中老年員工的臉,她們手握保溫杯朝下觀看,嘴裡閑說著話,看到這些七嘴八舌的年輕人,臉上露出既慈祥又困惑的神情,她們插不上這些年輕人的話題,又覺得該給他們點自由與尊重。
「哦哦!你來啦?逗逗怎麼樣?」有個一身粉紅,活潑可愛,穿著超短裙和長筒靴的女孩問大塊頭。
「老樣子!精力充沛!」大塊頭笑了下。
「哼,梓鸞,問人家女友幹什麼?難道你還想跟別人搶?」旁邊一個長相略微俊俏的年輕人陰陽怪氣地說。
他那一雙小眼惡毒極了,在高挺的鼻樑上異常顯著。說話時,他在心懷不滿地東張西望。
「對!我太喜歡夏逗逗了!想著她男友要是不要她,我就把她搶過來!」粉衣女孩說道。她似乎也不喜歡那俊俏年輕人,朝他翻了個白眼,話里話外有些冷嘲熱諷。
「……呵。」那俊俏小子一愣,當即惡言惡語道,「怎麼?別因為找不到男人,就和我們搶女人了?」
「閉嘴吧!管好你自己的事,我戀愛結婚不勞你操心!」梓鸞說。
俊俏小子見挑撥不成,便虛情假意地對大塊頭說:「看看!看看!你也不管管,她要和你搶女友了,你還不生氣?唉,這帽子呀,小心青青大草原啊!」
他這番裝腔作勢令我大為吃驚。
雖說單身狗都挺痛恨秀恩愛的,但耍賤卑鄙到這程度,我還是意想不到。大塊頭淡定道:「劉志,不用你操心!我和逗逗情投意合,少在外頭胡說八道!」
那劉志還不死心,剛想說些什麼。
大塊頭又笑,看著梓鸞道:「而且我倆有什麼問題,梓鸞不就上來把逗逗搶了!」
梓鸞一愣,當即大笑,雙手叉腰:「你怕不怕?」
「怕、怕!」大塊頭舉手投降。
這兩人又互相調侃幾句,他跟我介紹這小姑娘,說是劇組的員工、他的同事,我客氣的和這個叫梓鸞的女孩打了聲招呼。大塊頭自始至終沒理那個劉志,彷彿裝作不認識他,把這小子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卻又不好發作。
「岳老師呢?」大塊頭寒暄過了,東張西望問道。
「不清楚,早上還在這的。」梓鸞說。
「每早都在院子里乘涼的,今天沒見著!」劉志也說。
大塊頭不說話了,他往樓上看去,那幾個中老年婦女見他抬頭,知道他是有事,就尖聲發話,問他要嘛。
「找岳老師呢!」大塊頭喊道。
「岳老?岳老師在後台休息呢!今天外頭太熱,說有點不舒坦,就在裡面的工作室!」一位眉毛修得尖尖的,在下面塗著綠紫相間厚實的眼影的大媽喊道。她的皮膚是暗黃色,顯得格外老,再加上尖聲尖氣的聲線,活脫脫是個老妖精。不過這老妖精心地與外貌不符,頗有善心,就指了一條路。
大塊頭道了一聲謝,梓鸞跳起來,說:「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幹什麼?」劉志不情願地說。
「與你無關!」梓鸞道,狠狠回頭朝他做了個鬼臉,「這裡天熱!」
大塊頭見此又不好拒絕梓鸞,他看出來了,這小姑娘剛才被劉志糾纏得心煩,便樂意充個好人,領她避一避。到了樓內,梓鸞鬆了口氣,先是道聲謝,接著抱怨道:「總是有這種人!」
「你要是煩,你就和主任說下,換個崗位。」大塊頭好言相勸。
「唉,換到哪個崗位都有這樣的人,雖然不多,可就是不曾滅絕!」梓鸞嘆口氣,「我知道這世上大多數人是好人,可那就是一兩人壞了整個風氣,他們不挑厲害的欺負,所以大多數身強體壯、氣宇軒揚的男人沒受過這種罪,所以也不知道我們這些女孩活得膽戰心驚,小心謹慎!」
「我知道。」大塊頭正經地說,「我女友一個人在家時,都不敢叫外賣。」
兩人交換了一個互相理解的眼神,一種堅定的友誼在他們之間誕生,兩人相視一笑。
梓鸞在辦公室的門口等我們,大塊頭敲敲門,把我引進去。岳庚平正坐在靠背的躺椅上,他雖然滿臉紅光,保養得體,可仍扛不住年老體衰的事實,頭髮是白的多黑的少,頭頂更是一大塊禿平,耳朵和後方還殘留叢叢細草,前方平原卻一覽無餘,直接連接到寬闊的額頭上。此時,他閉著眼,微張著嘴,胸口微微起伏,老花眼鏡還架在鼻樑上,未曾取下,一張晨報攤放在他的膝蓋上,報紙的邊角隨風拂動,揭出呼啦啦的聲響。
外面窗戶大開,陽光明媚,舒適的晨風吹拂著白紗窗帘。
「還睡著呢!」大塊頭小聲和我說,推搡我出門,意思是等岳老醒了再說,不料呼吸甚沉的對方抖抖睫毛,然後睜開眼。
「我醒著呢!」岳老師用眼眸掃了我們一眼,報紙從他的膝蓋上滑下,嘩啦一聲,落在地上。
「岳老師,您好!」大塊頭趕緊說。他彎腰弓背,連忙走上去,把那張報紙撿起來,放在桌上。岳庚平冷哼一聲,不耐煩地拿下眼鏡,用袖子擦擦脖子上的汗,然後重新把眼鏡架好。「我有個朋友在拍電視劇,想找您來創作樂曲。」大塊頭恭恭敬敬地說。
「我不做勞什子的樂曲,我知道現在流行歌曲,那些年輕人,哼哼哼,嘿嘿嘿,吧唧吧唧,嘴裡跟放屁一個樣!」岳老師哼哼唧唧一聲,彎著腰,用力扶著桌櫃,對著桌子咳嗽兩聲,「我不寫那樣的歌曲!」
他說這話,手在桌柜上亂摸索,一下子碰到瓷杯,咔擦的清脆碰撞聲在辦公室內回蕩,梓鸞在門口往內一探,又飛快地把目光收回,她怕我們發生爭吵,臉上掛著擔憂的神情。
「不是流行音樂。」我也連忙說,「想做古風樂……」
「不做不做!」岳老師把頭一瞥,胡亂揮揮手,不耐煩道:「什麼古風樂,你小子懂音樂嗎?看看你這說辭,再看看現在流行的打著古典旗號的音樂?四平八穩『蹦蹦蹦』,然後咿咿呀呀,嗚嗚咽咽,咬字都不清楚,說什麼古風曲?就跟現在幾個小姑娘,隨意往自己身上披幾件薄薄的罩袖,就當自己活在古代了!」
我不能對岳老師厭惡現代流行的漢服元素做出辯解。岳老師似乎對這樣的小姑娘有氣,話說的都不利落。
他繼續口齒含糊,舌頭打結。他牙齒掉光了,說話不利落,聲音又嘶啞得厲害,又含糊又快,令人聽不清。
「她們活到過古代呀?人連飯都吃不飽,做挑夫,當廚娘,劈柴擔水,唰唰洗洗,縫縫補補,那時候最熱鬧就是小貨郎來時,挑著那麼半斤桂花糕、蒸蒸糕、蜜糖果兒,幾掛香甜酥脆的大青棗兒,串街走巷、挨家挨戶地吆喝著,有那灶台高的小孩兒就偎在二門后,喊著嬤嬤,嬤嬤給我買糕吃!窮人家的,多半拉著孩子的手,騙他們說,不好吃,嬤嬤給你蒸窩窩頭。有幾個錢的,著丫鬟或者乳母在二門口塞幾個大錢,把糕點接了,這才在門口分手,連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不然招大戶人家的埋怨……」
我心裡忖度著岳老師也不像是經歷古代的人,怎麼這些說得頭頭是道,可話也不敢問出口,只能唯唯諾諾地應著。
「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能唱出好聽的歌?動不動就金戈鐵馬,風雲滾滾,顯得多麼壯志凌雲、氣勢恢宏……他們聽過古老的唱腔嗎?秦腔民歌,他們研究過了嗎?你要是聽過去的歌,你就會知道,多是拉很長很長的音,起很悲很悲的調——」岳庚平拖著長音就這麼咿咿呀呀唱起來,那聲音果然很悲涼,就像一股冷風似的。我抬頭望窗外,彷彿連外面的天氣都天人感應,忽然一下子就陰沉沉了。
岳庚平不僅歌曲寫的棒,看來唱歌也有一手,他說話時喉嚨總咕嚕咕嚕的,可唱起歌來一點也不馬虎,他唱了一句,又唱一句,這一環扣一環的,沒完沒了。
「哎呀喂,我的爺爺!」大塊頭彎下腰,恭恭敬敬地道,「您唱歌那叫一個好!」他豎起大拇指。「可是現在歌手還年輕,總不能拿您那一輩的要求來要求吧?」
「唱不好歌,還想要好曲子,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岳庚平道。
「能不能只做純音樂?純音樂也行!」我向岳庚平懇求,可他像是沒有聽到我說話般,於是我只好不管不顧地說下去。「現在沒有好曲子,所以才求您做好曲子,因為古腔不流行,所以才需要給個機會,讓大眾知道!岳老師,我總覺得沒有市場,和我們這些創作人也有關。大家看一種東西火了,都趨同性地去做這一項,做的多了,就成為一種默認,排他性地認為別的類型的東西就沒有市場了——古曲就是這樣被排他的,攆遠了音樂市場。聽眾,也就聽不到那曼妙的古音了。」
我說:「所以國內出現這情況,我們這些創作者都有責任,我有,您也有!」
這番話我沒有思索太多,就這樣一口氣地說了出來。大塊頭臉色發青,眼神忽閃,一直在旁邊給我使眼色,等我把話說完后,他滿臉絕望,彷彿要逃離這個現場般,手足無措,神色慌亂。
岳庚平安靜地聽完我的話,忽然冷笑一聲:「你也真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