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人與藝術
「死了?」錢佳老師倒吸一口氣,她的喉嚨發出咕嚕的聲響,彷彿有人掐住她的喉嚨般。她瞪大眼,好一會兒才緩慢地開口,詢問道:「怎麼死的?」
「我怎麼知道?」李為迎不耐煩。
「可是你——」錢佳急了。
「我不知道!」李為迎嚴厲道,「我只知道,她是自殺!」
錢佳老師癱倒在椅子上,她的那雙眼茫然而無助地在酒桌上端飄忽不定。
李為迎重重咳嗽一聲,聲音沙啞了:「她留下一封遺書,說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拍攝橋段。可是合同簽約了,她也不能否決。她履行不了,也付不起違約金,於是用這種方式了結一切!」
趙強老師接道:「——極端的方式!」他唏噓了一下,感慨道:「想不到竟然是個烈女!」
蘇庸行張張口,想要說什麼,可最後閉上嘴。他一言不發地盯著面前的酒杯,細細碎碎的氣泡釘在玻璃杯的壁沿上。
「我是從我助理那先聽到這個消息,我很著急,排檔期,重新找替代演員,看看哪些片段需要重新拍攝。」李為迎重重嘆口氣,「需要重新打報告,忙得衣不解帶,鬍子拉碴也沒剃,在我工作到了一個階段,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休息。我老婆又跟我說,那女的一家都來鬧,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知道我家消息了,就大門口敲門,亂塗亂畫——我老婆說:『我害怕死了,報了警!警察剛把人勸走了!我打算收拾點東西,帶著小孩先回娘家躲幾天!』」
「這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趙強聽得入了神,他點評道。他看向李為迎:「尊夫人做得對,躲躲總是好的!」
「也是,我也這麼跟她說的,說實在不行咱就搬家,換個地方住。我老婆著急,說現在一時搬不了,還是先躲躲。她又說:『你不在家,我可怕死!那女的母親也來了,五十來歲,我從貓眼裡看了一眼,白花花的腦袋,很樸實的樣子,挺可憐的。她一邊哭,一邊拿頭撞門,撞得咚咚響,可嚇人了!後來人走後我出門一看,媽呀,門上都是血!』」李為迎道。
錢佳老師聞言,倒吸一口冷氣,連連搖頭,同情地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當時聽我老婆這麼一說,也嚇了一跳。走到房門前,拉開門探出腦袋往外一看——我進門的時候沒注意這些——那時候可看到了,只見上面黑乎乎……」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錢佳老師直拍胸脯,喘息道。
「我也能猜得到那做母親的有多用力地砸門。我老婆又抱著收拾好的被套枕頭來到門口,跟我道:『那老太太一邊撞門,一邊喊,後來聲音歇了點,我到門口偷偷聽著,就聽她在喃喃地說話,為什麼女的一定要脫衣服!為什麼拍電影,女的一定要脫衣服!她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看得可憐,我又聽了幾句,就悄悄躲回裡屋了。』」
「為什麼?不就是有低俗的人喜歡看嗎?」蘇庸行嘲諷道,他低頭繼續喝酒。李為迎不說話。
趙強安撫道:「總有各色的人呀!這電影劇本怎麼寫的,導演也只能這麼拍,這是工作,只可惜了……那女的就這麼死了。」趙強語帶惋惜。
李為迎嘆口氣,端起酒杯,只是默默喝悶酒。錢佳安慰道:「藝術嘛!需要……」
「就是有一些低俗的觀眾!」李為迎忽然抬起腦袋,他悶聲悶氣,用一種「你們不懂」的煩躁語氣道,「誰想拍啊?活到這麼大,沒見過女人啊?自己沒老媽、沒老婆、沒小孩,不懂得尊重她們?剛剛小蘇說得對,就是有那麼一批低俗的觀眾!沒辦法,觀眾低俗,我們這些拍電影的,也只能降低點要求,拍一些低俗的東西來迎合他們,這樣才能收回成本,不然,誰拍片子?」
他一語剛結束,趙強也接過話茬。他看出錢佳的不滿意,但也為李為迎開脫。
「李導這也很好了,劇本合約里簽時都標註了。這世道亂,有那種人!低俗的靠著低俗法子起步,正正經經的也可以靠白手起家養活。這女的可憐,該怪那騙她簽合同的導師,她不是低俗的人,那就不該簽這種合約,怎麼就給人騙了去拍片呢?」趙強惋惜,「那騙子該殺!」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錢佳老師忍不住了。她霍地站起身,怒叱道:「如果是沒必要,而非要加一些裸露情節的影視片段,那我認同那位母親說的,這片不該這麼拍!」
「如果不是呢?」蘇庸行好奇地問。
「如果不是,那就當另說!藝術高於低俗!」錢佳老師理所當然地說,「我們不應該把歡躍建立在女性的痛苦身上,赤裸裸恥笑女性,以觀摩女性身體為樂,本來就是錯的!想想看,大家都是有母親的人……」
「你母親也不是這樣的人呀?」趙強笑道,他不以為然,「你母親拍這種片?」
「我母親當然沒有拍過這種片!」錢佳耐心解釋道,「但是這種情況不應該!演員可以為藝術獻身,可不能為人的私慾消費自我!」
原先在一旁和廖致知談話的孟波聽到這話,倒是笑了:「藝術!」
他這話裡頭對「藝術」之詞的輕蔑也不言而喻了。
可李為迎不這麼認為,他正襟危坐,道:「藝術,的確值得尊重!」
趙強跟錢佳道:「可就算你不拍,也有那些低俗的女性,前仆後繼往圈子裡鑽!」他指指李為迎,道:「你問問李導,這種情況可有?每一年就算他不開口,往他家打電話,給他助理托關係的有多少?一個個巴不得脫了衣服換片子拍!」趙強解釋道:「以我的個人見解,可以給低俗的人提供拍片子的機會,服務那些低俗的人!可千萬不能傷害那些善良的女人,用各種方法強迫誘騙是一種很卑鄙的行徑……」
「你這種就是很卑鄙的行徑!」錢佳老師氣得跳了起來,「你說的那種人,都該封殺!」
她的臉漲得通紅,喘著粗氣,胸脯上下劇烈起伏。她看起來很憤怒,彷彿被侮辱了般。然而,她的眼光銳利,冷冷掃視了眾人。
孟波首先發現不對勁,忙安撫道:「錢老師,別激動……」
錢老師卓若罔聞。「你說誘騙!什麼叫做誘騙?」她拍桌子叫道,「你這就叫誘騙!」
「冷靜,冷靜!」李為迎也勸道。
「你叫我什麼冷靜?我不冷靜!你看看你們說的話,我能冷靜嗎?」錢佳憤怒地道,「拍低俗的玩意兒,供低俗的人取樂?這是你們搞電影搞藝術的人該有的品性嗎?你們說說看!要是那些小孩子看到了,學會了,怎麼辦?」趙強還想說話,被錢佳打斷了,她又用力拍了幾下桌子:「你們說這個得平時看家長教育,可家長教育的過來嗎?他們能成天圍著孩子轉?不工作?你們說說,你們小時候,你們父母都圍著你們團團轉,盯著你們?你們就從來沒有背過你們父母偷偷做其他事情嗎?」
「有,有,別激動,慢慢說!」
「我沒激動!」錢佳老師尖叫。一下子大家都不敢說話了,只能等她把怨氣悉數爆發掉。她扯著嗓子喊:「我們平時一個個能說會道,說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相輔相成,這可好,到社會教育了,到你們這些課外藝術家們搞思想教育活動了,一個個卻拍低俗東西!然後偷換概念給孩子看……你們再怪孩子父母沒教育好,你們寒磣不寒磣?若是情節需要,為塑造惡的形象也就罷了。可你們一個個拿這樣的情節去取悅低俗觀眾,你認為國人的思想素質能提高嗎?自己都不好好乾,不以身作則,能去怪觀眾嗎?!」
眾人一時不能答。錢佳見大家不反駁了,心裡氣也消了一些。
「人有時候腦子是不清楚的!應該說,大多數時,都是不清楚的!」她說道。
李為迎猛地一抬頭,看他表情一片茫然,顯然不明白錢佳為什麼說這話。至於周圍人,雖然不像李為迎表現得那麼明顯,可也滿腦子迷糊。
「你們拍低俗片子,他們接受;你們拍高尚片子,他們也接受!」錢佳道,「觀眾看你們的電影,根本就不在意你那片子多低俗多高尚,只是看這電影好不好看,有不有趣!可雖說如此,也或多或少接受點影響,如果片子中壞人做壞事沒有接受懲罰,他們私底下遇到這事後,也會想要不要做壞事。可如果他們喜歡的人物義無反顧去做某件好事,他們有時也會想,要不要同樣這麼做!」
「你們再考慮考慮,這樣的片子你們該不該拍?」錢佳老師道。眾人不能答。
這時,趙強靈機一動,他說道:「你問我們該不該拍,我們也不能回答你。我不如你會講話,也辯不過你,不如我們來個投票,看看大家的意思是什麼樣?」
說著,趙強從旁邊取來兩個空玻璃杯和一把啤酒蓋兒。
他說道:「這兩個杯子,就平放在這裡,左邊的杯子是『可以拍』,右邊的是『不可以拍』,一人一個酒蓋,相當於每個人有一票投票權,如果支持哪個觀點,就把分給個人的瓶蓋投到相應的玻璃杯中。投票過程全程封閉,大家都掉個背,不看別人投的……你們看,我這個建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