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教訓
離開林丹模特工作室已經很久了,夏老師依然陰沉著臉,她幾次看向我,欲言又止,火氣將發未發。
我給段必勝打了一個電話,問他公司有沒有合適年齡的,還未參演的藝人。
其實,我大可以根據各家娛樂公司的官網,找他們的經紀人,要他們做安排。可人生在世,難免腦抽,飲鴆止渴、捨近求遠。
段必勝在手機那頭自然是滿口答應,催促我快點過去,他說他現在就在公司里。
我和夏老師沿著街道往西走去,穿過一片新建的樓宇大廈,過了一座白色小石橋,橋的一旁是被綠茵縈繞的小河,輕風微拂,湖水綠波蕩漾。湖水旁有兩排夾竹桃,白的開得正艷,紅的還只是花苞兒,不知道是不是品種問題,這西邊護城河旁的夾竹桃開得挺早。一些小孩子的歡聲笑語隨著風傳過來。太陽打在地面一片金輝,大人們三三兩兩坐在草坪上,低著腦袋,滿臉疲憊,時不時抬起頭來,把關懷的眼神投向瘋狂打鬧玩耍的孩子。
夏老師默默無言走了好半截路,途中我多次勸她回家,可她固執己見,態度強硬,堅持要看我這一天要做什麼。我見說服沒效果,後來便不說話了。至此時,她方才說話:「那女孩……」剛一開口,她又微皺眉,把嘴巴閉上了。
我心想,完了,又扯到李洛了!心裡千百個不情願,不想再提這個事情,只垂著頭,專心致志走路。可剛過小石橋,夏老師又說話了。
「那女孩太沒教養了。」夏老師皺眉道,「不過我也有不對,我這麼大的年紀,也不該和她這樣小孩計較……」
聽這話,我說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能不做聲。榆蔭在地面鋪就成一片清涼,稍稍幾許涼風讓樹梢微擺。
夏老師忽然又道:「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可能年齡大了,更年期到了,脾氣不大好!」這時候她聲音卻漸近低落,生出無限悔意。
我心道,可不見得!從學校論壇上以前的學長學姐的留言看,夏老師您這更年期還蠻長的呢!
我口是心非地說:「以前發生的事,過了就過了,別再提了!」
夏老師誤以為我這話是在為她開脫,感激地笑了一下,連聲說:「好好好!」
她心情忽然變的很不錯,甚至和綠草坪旁牽著拉布拉多犬脖頸上的狗鏈遛彎的中年男子說上話,直誇這狗可愛!這看得我目瞪口呆,要知曉,這夏老師向來是不支持學生養寵物的,在她眼裡,但凡是人類,在家裡養貓貓狗狗金魚鳥雀的寵物,那實屬玩物喪志!
我們又走了幾步,公司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振燁娛樂傳媒公司坐落在街道的角落,用鋼筋和玻璃支撐起一座大樓,外形科技先進,表面墨色,流水線般的玻璃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
我擔心夏老師和人爭起來,又想著以小段交際花的手腕,這吵鬧,說不定冒個芽就被摘掉根了,心情稍微輕鬆點;但接著一想,事無絕對,心情又黯淡了;可再一想,人定勝天……我情緒來了幾個來回,既是在做最壞預估,又是在強行自我安慰——若是真被牽連,最後做了鬼,不過一條命的事,也不用如此情緒複雜!可道理雖在此,我的心臟仍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推開玻璃門,隨意抬頭一看。於是,這心臟還沒給咽到胃裡呢,一下子翻江倒海地作亂,猛地一個「衝天飛」,鑽回嗓子眼。只見黃老闆站在大門口的旋轉玻璃門後面,和幾個年輕員工一字排開,兩端站好。黃老闆在最前端,西裝革履,外又套了一條大金鏈子,不倫不類,怪異無匹。他看我進來,理了理領子,滿臉堆笑地走過來。
我驀地停下腳步,心中生出一絲不詳之感,開口問道:「不會是你們今天公司有活動吧?要是那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
說罷,我就轉身,作勢準備離去。黃老闆一下子拉住我,右手握住我的臂膀,賠笑道:「別別!我們特意就是來等你!」他死命摳住我的肉,令我無力掙脫,就像是在摳一大塊鑲嵌在空氣中的金塊。我無能為力,只能好言安撫他,反手握住他的胳膊,與他並肩向電梯走去。
夏老師在旁看得發獃,張大了口。她顯然沒有想到竟是如此的境遇!她一步一晃,猶猶豫豫,也不知是繼續往前走才好,還是索性奪步而出才罷。只可惜她還沒想明白,那些員工就已經逮到她了,簇擁著把她包圍了,招呼她一起往電梯間走去。
好在振燁公司的員工也沒慢待她,扶著她老人家,出了電梯門,就往休息室引去。她神情惶恐,亂了心神,也不敢張嘴,垂著頭只顧跟著他們身後慢走。她心想:「這張幕怎麼就認識這樣的一些人?!」要是普通人,她就直接講道理了,可這些人個個長得兇狠,陰陽怪氣,倒不像是個做正經生意的……
她坐穩身子,四下偷偷向周圍打量,只見裝修設施,個個先進,個個稀奇,朋克哥特的美學也超出她情感能接受的範圍。夏老師自打被迎進了休息室,就安排在舒適的布藝沙發上,她拘謹地閉攏雙腿,擺好腳,尖尖的鞋尖對準茶几腿。她不太能接受這種布置,可又不得說它不好。因得隨行的人生得稀奇古怪,有大大腦袋、尖尖下巴的;有尖嘴猴腮、手舞足蹈的;也有虎背熊腰、留一大把絡腮鬍子的……夏老師偷偷把他們瞧了又瞧,雖說對方恭恭敬敬,有點謙卑,可夏老師卻仍有些害怕,她敏銳地從他們的眼神中瞅到了一絲凶氣。
這卻是她沒猜錯!黃老闆雇傭這些人,左右做的不是正經事。他這公司,或多或少有這樣的人物,為的是,這社會上雖然多數人講道理,可千百人間總有那麼一兩位當屬稀世奇葩。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砒霜未必不怕鶴頂紅——黃老闆為以防萬一之需,備下他們,可平時里卻只是裝排場門面用的。
夏老師想:「他們不會殺了我吧?」
接著,她又努力勸慰自己:「這怎麼可能?這社會雖然黑暗,可還沒有那樣無法無天的!」
可惜她心理建設還沒做好,就聽到黃老闆拉著我的手奉承道:「哎呀呀!我聽阿勝說了,怎麼發生這種事了呢?」他躬身彎背,屁股翹得老高,滿臉虛情假意,話語如同蜜糖般毒藥般的甜:「我聽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林丹這女人實在太不像話,不講情面!瞧瞧,您放出一句話,我立馬派人過去給她個教訓!」
夏老師抖了兩抖,再也不能正視自個的內心了。她忽然覺得,只要做個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師就好了,幹嘛想著來家訪呢?
我說道:「不了不了,不客氣,真不客氣!」黃老闆哈哈大笑,忙說不客氣。他偷偷瞥了兩眼夏老師,把對方嚇得在布藝沙發上滴溜溜打了個寒噤。
夏老師掃我兩眼,眼神中露出無數懇求的神色,親近的情感不由表露無疑。我略一沉吟,和黃老闆說道:「黃老闆,能否借一步說話?」
黃老闆馬不停蹄地應了,顯然他也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談生意,只是礙於夏老師面子,不敢主動提出。段必勝收到我電話,知道目前我在找演員。黃老闆從他口中聽說這些事,又是公司大老闆,如此作態自然是有利益可圖。可是,黃老闆並不知道夏老師身份,只是見她是隨我來的,所以才刻意禮遇罷了。
「那太好了!」黃老闆一伸手,「我們到那邊去談!」
「好。」我點點頭。
我們出門去,黃老闆再三囑咐眾人好好照顧夏老師,這才引我去辦公室。他辦公室不大,橙色基調為主,多數是木質結構,容納兩人談事綽綽有餘。黃老闆引我進門,而後偷摸摸往外一探腦袋,見左右沒人,這才復把門關上,請我坐到椅子上,說道:「和你來的那女人,是幹什麼的?」
「我的政治老師。」我回答。
沒奈何,我把今早出門的前因後果皆說了一遍,黃老闆感慨連連,義憤填膺,拍著桌子說就要教訓夏老師。他身職娛樂傳媒公司的老總,手下籤了一大堆藝人,其中不少就是在校學生。為的讓他們帶學籍畢業,將來不被嘲笑,這後面送了多少禮,說了多少好話,也遇到多少白眼,遭受多少唾棄——這些外人都不知道!他又心疼藝人,不願意把這些話擺在他們面前說,只好忍氣吞聲,長久地下來,就對教師職業有了偏見。他大罵道:「拿了錢管那麼多閑事?關在學校內的,也不見得他們教的有多好,畢業的學生也不見得有什麼出名的!如果他們真教出來幾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佩服他們,尊敬他們,跪在地上求他們都行!可他們個個眼高手低,一面想著這些孩子在他們手裡磨矬揉捏,一面又帶不出人來……」
黃老闆把頭一昂,胸一挺道:「你瞧瞧,你瞧瞧!我們公司捧紅了多少藝人?就干兩三年活,一輩子衣食無憂了!也不見得給社會添多少亂,反而給粉絲帶來歡笑,帶來希望呢!」
黃老闆的話說不上對,可也不無道理;就如夏老師的言談舉止,對學子的殷殷關懷,也是令人感激。還是那句老話,這世道有出身貧寒、悲苦無依,憑藉自身努力和學校的殷殷教誨,終是安身立命、光宗耀祖之輩;也有另闢蹊徑、博引旁征,成就自我夢想與價值的人物。
「那是!那是!」我含糊應對,不與黃老闆爭執。黃老闆見此,只當我是贊同他的觀點,不由樂不可支,頭悄摸摸地靠過來,似有話要說。我正詫異著,投出詢問的目光。黃老闆便悄悄把他的想法說了。
「我想……」黃老闆神神叨叨的,「你要不要我幫你找個人,給這個什麼老師的一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