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弱者的幸福
王明后一聽,心中瞬間泄力大半,手腳酸麻,四肢無力的感受更是直衝腦髓。他忽地手一松,跌倒在地,捂著屁股嚷道:「靠!」
那阿姨回應一聲:「媽呀!」
待我從牆頭跳下時,那阿姨也伸手把老王拽了起來。守在院門外的小年輕戇頭戇腦地沖我們一笑,接著竄進來給我們派煙。
阿姨見了,笑罵一聲,嗔怪地把他手上的香煙打落,罵道:「別拿你那社會氣息招惹小孩子!」
說罷,她轉頭望向我們,解釋道:「我兒子!」
王明后一驚,想起當初四下奔逃,亟朝教堂跑來時的情形。隱隱約約的印象里,當時可有四五個大小夥子,絕不是這一個。
思至此處,王明后贊道:「阿姨,你兒子真多!」
「啊?」
「剛剛我們往教堂里跑時,我回頭望了一眼,看到有好幾個人……」王明后解釋道。
「哦!那你可誤會了!」阿姨道,「我哪裡生的出那麼多呢!都是一個片兒的,大傢伙兒從小玩到大,小琳也是如此……」
說到此處,她又側過頭來望她兒子,詢問出聲道:「哎呀,你去看看外面的,叫他們都散了吧。」
那小夥子一聽,答應一聲,翻手就收起香煙,急急忙忙抽身向前堂奔去。我躊躇了一下,也緊隨其後。老王在後面罵罵咧咧的,大概和這些人相處,有點不自在,但也不敢在後院守著了。他和我們一同跨過院門,繞過長廊,正巧看到四五個人圍著一個講道的老傳教士周旋。
那大爺年過七旬,瘦骨嶙峋。一臉茫然失措,被這群人拽得東倒西歪。
這老爺子身形不穩,神情窘迫,宛若風中殘燭般。我登時驚了,怕這些人上前把這老爺子給拉扯倒了,一命嗚呼,那即便是心下愧疚,也再無法彌補得了的。
於是我連忙上前去阻攔這些小夥子。
那大爺被眾人團團圍住,掙脫不得,頭暈腦脹之下,「哎喲」叫了一聲,似想張口反駁,可又涵養深重,髒話說不出口,只能滿臉憤懣。
那幾位年輕人仍就不收手,鬧哄哄的爭吵。先前那派煙的小夥子圍上前去,一手一個,將朋友拉扯下來。這才漸漸息事了。
那傳教士陡經這場人仰馬翻的鬧事,忽然悲從心起,不知是感慨年老體衰任人欺辱,還是為無能為力受人擺布而痛楚。他忽然蹲在地上,伸手抹了兩把淚,嗚咽地哭起來。
眾人皆是一愣,四下又是一陣沉默。
原來不比我和老王偷摸進來,這些年輕小夥子進門時恰好遇到如廁歸來的傳教士,為急著找人,連忙拉住他,將他纏住,好方便環衛阿姨和她兒子鑽到後院去尋我們。
那傳教士哪裡經歷過這遭,當即又急又怒,和他們分辨。這一下,便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兩方爭吵,吵個不休。
這老頭兒也沒有個家人,平時就在這地方生活,自然對這地方有了感情,多了些許認同感。平時有錯的事,還要爭三分理,何況這是天降災禍,守著自己的地盤,還被人盤問了。他責任心重大,便和這批年輕人起了衝撞。
眾人見老大爺哭泣,如同做錯事般杵在一邊,不敢說話。
環衛阿姨上前解釋,那老大爺只是不聽。他把頭撇到一邊,不住抹眼淚。灰白的發須襯著滿是皺紋的臉頰,很是可悲。我看得也心下不忍。
環衛阿姨彷彿不知覺,拉著他的手說了好一大段話,吳曼琳也上前解釋。老大爺只是搖搖頭,後來是管理人員拿著鑰匙來,將人勸走了。
他陪著老大爺去休息。
那老人也沒有先前傳教時的快活了,他耷拉著腦袋,挪著步子去了一間破舊的屋子。他在破舊的藤床上慢慢坐倒,躺在被單上,拉起被單,遮住大半個臉,唯獨白花花的頭髮散在枕頭上。
管理人員也不敢冒犯,輕手輕腳地掩了門,招呼我們往院內走,到了長廊,仍舊能聽到那老人的咳嗽聲。
管理人員沖著我們好一通抱怨,環衛阿姨在旁不住賠笑。她兒子把剩下大半包煙盡數塞進管理人員的手心,這件事才算作罷。
「他也挺可憐的!」管理人員點著煙說。
「是是是!」眾人不住賠笑。
「這麼大年齡了,誰也想過個安穩的日子,可命就擺在那裡,過得好,過不好,咱們說得不管用,得命說得算!」管理人員手指往屋裡一指,「就像他吧,老爹給人搬煤窯死了,老媽中風癱瘓,也沒有大姑娘願意嫁給他。好不容易熬到老母親去世,自己也六十好幾了,你們瞧瞧,這叫他到哪裡去?去養老院吧,沒兩天跑出來了,去別的地方打工,也沒有人要。附近又是打麻將的、賭博的、看他這麼孤零零一個老人,人人都想欺負他,他能怎麼活?好在我們院長看他可憐,就叫他過來住著。別看他這樣,說他真信教吧,我也不信,但人總要有個地方呆著,不然就沒了……」
他說一陣,嘆一陣。
眾人連連稱是,都是心中堵得慌。好容易出了教堂,外面空氣清新,草木蔥翠。王明后深吁了一口氣,顯是心性稍平。
我們剛打算借故告辭,不料那環衛阿姨連忙擺手。她嘆口氣道:「唉,我先走了,也不耽擱你們說話了。小琳這姑娘不容易!剛剛那老人有多不容易,她就有多不容易……半年前,她爸爸死了,說是肺里長出那麼大的一塊腫瘤,就這樣治沒了。她家裡還有個媽媽,精神不大好……唉,你們要是可憐她,就多多關照點!」
我們連忙應承,她又說了幾句話,便收拾東西與老伴一起走了。
吳曼琳站在原地,痴痴望著一旁的側柏樹籬。
王明后看了,頓感無奈,他走過前去,吳曼琳猛然把頭一扭,望著教堂廣場前的那棟老式樓房道:「我家住在那裡!」
王明后瞬間把話語全數吞下。那是一棟老式的房屋,差不多有三十年的歷史了,破舊殘缺的磚房污穢不堪。
老王的意思,既然已經到這裡了,那就趕緊將人送回家吧!
吳曼琳沒否決。
我們沿著人行道走去。吳曼琳的家是城市的老舊樓道,這幾乎是危房了,所以四處是空房。
我們朝樓道走去,上了兩層台階,三扇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制的防盜門擠在一塊小小的平台上。吳曼琳掏出鑰匙開了鎖,打開其中一扇鐵門,讓我們進屋。我和老王猶猶豫豫的,但最後還是咬牙入內。
「你們要不要喝水?」吳曼琳換上拖鞋問道。
「不客氣。」我說。
「那我就給你們倒點,我這裡沒飲料。」吳曼琳又說。
「啊,不用不用,送你回到家就放心了,我們還有點事要辦,先回去了。」老王趕緊說。
吳曼琳沒說話。
她輕輕撩了下頭髮。
王明後有點緊張,他掃我一眼,這時候就應該立馬起身朝著門口走去。老王自小家中有錢,幾乎沒多少機會見識真正的窮人。
他小時候住在他姥姥家,鄉村野蠻樸實,誰狠誰就是大爺,加上家中有寄錢來,他一個男孩兒,也受不到什麼委屈。就算偶爾去同學家做客,稍微好一點的學校,大家也懂,學生家不至於窮到太難的地步。
可這裡大不一樣!
灰濛濛的水泥地沒有鋪上半點瓷磚,另放置有老舊得幾乎快腐爛的傢具,外加上一些塑料桶盆,寒酸之極,當真家徒四壁。
老王有點不自在,就算是去城市中最荒涼的地方,但或多或少有點人氣,而這裡,只有灰濛濛的枯燥。
「要不要看看我媽媽?」吳曼琳問。
「你……」王明后想說話,可最終閉上嘴巴。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最後什麼也沒說。這就是老王的優異之處了。
我以前能和他成為朋友,也多虧他的個性。穿越前,我是孤兒,這意味著有很多別有居心的人會接近,有欺辱,有躲避,有幻想著說幾句好話就能獲得感激的高高傲慢,然而,像老王這般,真誠能理解他人的人,的確是不多的!
老王同情地看著吳曼琳,吳曼琳沒說話,她打開裡屋的門,從裡面拿出兩個杯子,接了點水,遞給我們。
王明后道聲謝,接到手,「咕隆」一聲吞下。我接過並沒有喝。
「我媽就在裡屋。」吳曼琳說。
王明后連忙說過去問好。
吳曼琳搖搖頭:「你們在門外看看就好,她……精神有點不大好。」說完招呼我們,我也不好拒絕,隔著門戶朝內望了一眼。
只見屋裡坐著一位老嫗,白髮滿頭,怔怔發獃。她身下便是一個老式沙發。沙發有四根紅漆的木腿,上面罩著白紗般的椅披。
老嫗顯然已經痴獃,旁邊有一隻紅色雕花的老式保暖瓶,桌上還有兩三隻蘋果。旁邊有一隻鞋,被扔在木架子上,另一隻鞋卻套在她的腳上。吳曼琳撿起那隻被扔出去的鞋,然後套在她的腳上。吳曼琳彎著腰,叉開腿蹲在地上,身子伏得很低。
做完這一切,吳曼琳退了出來。
老王有點緊張,問道:「你有沒有帶她看醫生。」
「看了。」
「醫生怎麼說?」
「吃藥。」吳曼琳隨口說道。
她看起來有點淡然,也不生氣。「那些葯也沒多大效果。」吳曼琳說,「心理問題嘛!得靠自己治。」
她沖我們淡淡笑了一下:「我媽生了我,不被我爸家的人待見。好在我爸不覺得女兒有什麼不好,待我們很好。至於我舅舅,雖然有點小錢,別人家的錢總是別人的,所以沒什麼往來……不是有這句話嗎?『朋』字的『朋』,是兩串錢構成的,有錢的才是朋友,沒錢了,就不是朋友了。所以,我現在只想賺錢。」
「我相信丁惠不是這樣的人。」我忽然說。
吳曼琳愣了一愣,然後發笑:「所以我才沒有像我母親那樣,發瘋發狂!」說著,她又把裡屋的門帶上。
「有的人命不好,像我媽,就沒有遇到好人。」吳曼琳搖搖頭,「我恰好……遇到很多人,各色各樣的,今天你們就見識過了……丁惠,她真的很好很好,我們是好朋友。」
她似乎想到什麼,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