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郭台接通電話,聽了寧虛的一通絮叨,沉默片刻,叮囑幾句。他把負責某個部門的組長叫過去,和寧虛對接一下。
郭台地位頗高,身份也難以親近人。但王明後有他的聯繫方式,他跟我說,郭台最愛網購亂七八糟的釣具,並鄭重其事地在每家店鋪下評論。「上次時事頻道不是揭露了某家黑心商鋪嗎?就是因為郭台網購評論那店鋪質量不好,被店家給懟了。」王明后說。
所以實在想不到。
世界真奇妙!
但這麼個奇妙的人物,現在卻要某組長和寧虛對接,堂而皇之地調換人員,把毫無貢獻的寧虛換進組內,把他的姓名記錄在工作人員名單中。
更讓某組長崩潰的,寧虛的到來使他們團隊付出努力和心血付之東流。「太荒唐了!」他說。
顧游山在一旁沉默不語。
這欄目算得上是外包項目,但在電視台播放,卻是平台方、資方的共同成果,誰都能說上話,誰都不能給個定數——雙方都憋著一股勁,鬆弛著被拉緊的弦,彼此處在一種微妙的位置。
顧游山當然能夠阻止。
但他不願意為這點事欠郭台一個人情。
某組長聽到今晚的消息時,原先打算是一個人來的。
他在朋友圈發了一段話,所以他的團隊,他的下屬,他的隊友,都來了。我們站在旅館的玻璃門后,正巧看到他們從拍攝場地離開。
這些茫然地站在組長的身後,形容沮喪,行屍走肉,如同殭屍般。「你們幾個!」洪建遠遠望見,神色大變,他一拉玻璃門,「離遠點,萬一要是打起來,別牽連上!」他叫我和老王,還有辛鈺,以及我的老師聞訓洋趕緊走。
我們沒有辦法,過了馬路,回到小樹林中,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他們走到旅店門口,雙方對峙。「他們不會真打起來吧?」辛鈺有點慌張。
她撥拉著垂下的樹枝,往燈光處望去。
「不知道。」老王說,他老老實實地說著廢話。
「這要真打起來,我們該怎麼辦?」辛鈺慌張地翻手機,「要不要報警?」
「別多此一舉。」我說,「洪建安排的,他心裡有數!」
洪建和那幫人在交涉。
我們在小樹林里閑聊。
漸漸的,那群圍著的人散開了。「他們就這麼走了?」辛鈺有點不可思議,「難道就不爭上一爭?」聞訓洋也看不慣這種事,說了幾句。可他接著又覺得,如果自己說的和辛鈺一樣,顯得自己沒水準,於是又不說話了。
他把話題扯回來。
「你成天在外,有沒有想過,你學習怎麼辦?」他問我道。
「怎麼辦,自學!」我說。
「如果自學有用,還要老師幹什麼?」聞訓洋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彷彿練內功走火入魔了,「你這是學習的態度嗎?」
「不是,班上不是有很多老老實實上學讀書,但成績不好的學生,你怎麼不問他們?」我說,「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吧?」
「……」
聞訓洋聽我說這話,瞬時火冒三丈了,但他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王明后在旁邊垂手恭候,他嚇了一跳,朝我擠眉弄眼,叫我放老實點。有些離開場地的員工聽到動靜,扭頭看向我們。
他們在夜晚下,像是古怪的影子。
「郭台解決了一件事。」我說。
「可他們很無辜!」辛鈺遙遙指著那些員工。
「沒錯!」我說,「請他們喝點東西吧。」
「……」
「我去買!」老王說。
他跳起來,跑到附近熱飲店,買了一堆飲料夜宵,大包小包拎出來,送給那幫被「原地解僱」的員工。這些人都是善良的人,見到后,推脫一番,也就受了,他們的臉上露出那種膽怯、難受、無奈以及欣慰的神情,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有些員工摩挲著黑黝皴皮的臉,在燈光下,茫然而不知所措。
這樣的臉,在我的印象里,和另一撥人重合。
就在今天被顧游山叫來,剛剛到達場地,拍攝場地的工作人員,都是這樣的神情。無論是原先班底的員工,還是寧虛帶來的人;無論是中誠正式員工,還是臨時僱用的送攝像器材來的人物,都是一臉茫然的,有少數幾人,可能還會掛點好奇,但大多數人總是掛著無知無覺、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表情。
「送點熱飲就完事了?」辛鈺問。
「不然呢?」
「他們都丟工作了!」辛鈺說。
「談不上吧,這大多數是中誠的正式員工。」我跟她解釋,「最多就回去,給分到其他欄目組。」
「那他們的辛苦呢?」
「被寧虛拿了。」我承認這點,「不過看寧虛的意思,可能大部分要白費。他有主意,估計要改計劃,服化道要重新設計……」我同情地望著辛鈺:「你們又要忙活了!」
這幾天布景都要收工了,接下來就是綵排。
綜藝節目有它的規章制度,總指揮處要先商討確定整體走向,宣傳埠,預算經費,外景布置,人物包裝,法律條文——現在寧虛可好,中途進來,一下子就把一部分定好的規則給拋到腦後。
總指揮處一動,下面肯定要動。
員工加班自不可少,原來建立起的信任和關係也都破壞了。「我會跟顧游山說,盡量不破壞原來的風格。」我安撫辛鈺,「腳本這東西早就定了,也商討那麼多次,不能讓寧虛一來,就給廢掉!你們之前的主持人腳本,估計不會有太大的變化,照原先的就好,不用擔心。」事實上,寧虛進組已成定局,他對欄目大刀闊斧,我也沒有辦法。但內容這塊,如果他要動,我肯定爭上一爭。
文娛跟理工類不太一樣。
理工科的東西,公式錯了,那推導全錯。但影視娛樂這塊,核心價值在於內容:影視劇的核心是故事;綜藝這塊是腳本——別管別人吹得天花亂墜,這東西壓根就不能變!單純像寧虛那般追求「藝術』,忽略內容的,連作品都談不上。
「腳本?」聞訓洋一直在聽我們說話,他剛才沒插上嘴,現在才說,「一個好作品是沒有腳本的!」
我們瞬間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辛鈺小姐姐也受不了,暗地裡對著空氣翻了個白眼。
說綜藝不該有腳本的,簡直和表示影視劇不該有劇本一樣,單純胡說八道。而且綜藝腳本還有很多種,節目方案的流程腳本、旁白腳本、主持人腳本,有一部分綜藝還有評委腳本、嘉賓腳本——這是最容易被人詬病的。可要完全不安排,拍攝過程會出亂子,單純靠剪接也會自相矛盾。只是有的腳本預留髮揮空間大,節奏控制的好,節目好看,而有的穿幫太多了。但說一檔綜藝完全沒腳本,那是痴人說夢!
「弄虛作假是錯誤的!」聞訓洋說。
「聞老師,你可能不知道……」辛鈺不忍見他這麼無知,連忙解釋,「我們這裡說的腳本呢,和您說的,不是同一個意思!這電視台腳本呢,是每檔欄目組都有,方便欄目組走流程,便捷有效地……」
「不要為了一時便捷,而走上錯誤的道路!」聞訓洋板著臉說,「你們還年輕,不要投機取巧,禍害前程!」
辛鈺:「……」
我聽后,樂了。
其實這就是外行和內行的差異。外行總覺得自己特別懂內行,內行也總借著自己工作的獨特性,玩些花樣子。雙方漸漸彼此不信任,又自負,又狂妄,最後容易鬧出這種大笑話來。
「對對對。」我跟聞訓洋說,「老師教育得對,但我們沒辦法,小人物一個,說的做的,做不了主,要不老師您代筆一趟,幫我們寫封舉報信?」
聞訓洋:「……」
聞訓洋被我這麼一說,有點噎住了。他不自在地扭了兩下身子,清咳兩聲,尖聲尖氣:「我們這時代已經完了,就看你們年輕人的,你們如果對社會不滿,努力一把,以後成為各行各業的領導,改變這個社會!」
辛鈺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聞訓洋,趁著他沒注意,扭頭望向我,一伸手指,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是在問我聞訓洋腦子有沒有問題。
我呵地一笑,然後對她做口型,意思是他就這個性。
聞訓洋仍不自在,還想說什麼。正巧老王已經把飲料都發完了,一身熱汗跑回來,說:「都拿著了,我們要不再看看,和寧虛說兩句,然後就回去?」辛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她想離開,可苦於是被孟波拉來的,一時半會不好走。現在聽老王這麼一說,忙不迭答應,想趁著這個機會,藉此回家睡覺。
「他們也挺可憐的。」辛鈺看向陸陸續續離開的員工,他們有的在安慰某組長,有的是某組長在安慰他們,哀聲一片,自從王明后發給他們熱飲后,似乎冰凍的心也復甦了。不少人臉上不再那麼麻木,眼眶裡也漸漸沁了淚水。「一杯熱飲解決不了什麼……」她喃喃說。
「不然呢?你寫舉報信?」王明后不耐煩地說。
要誰做好事,還被人說做得不夠好,那心裡都不太爽。王明后不愧和我是朋友,懟人都一個態度的。只可惜,他畏懼權威,而我不太怕死。
辛鈺:「……」
辛鈺:「那就這麼著了?」
「不然怎麼辦?」王明后說,「又不是我剝奪了他們的反抗能力,也不是我讚許他們沉默。」他伸手搔搔頭髮,長嘆道:「唉,當然啦,他們反抗也未必有用處。道理是這麼說,事實又那麼樣,我能怎麼辦?一個人孤立無援時是很可怕的,不是耍耍嘴皮子,喊一下『人要靠自己』就解決的了!這道理根本說不通,你看那些產婦不進醫院,靠自己都有可能死人呢!」辛鈺滿臉吃驚,張大嘴巴。聞訓洋把頭扭到一邊,似乎老王說的是荒唐之言。
「我能怎麼樣?」王明后說,「不然我跑去跟郭台說,『不要寧虛』,可他會聽我的嗎?我跟他講道理,就會有用?別犯傻了,他不是忘記『理』,非要我提醒一下,就明白了,他一開始就很清楚這裡面到底有多少不公,只是這其中有更多的顧慮,所以才做了這個決定罷了!我們在這裡瞎說話,發同情,能解決什麼?還不如多給他們一點關懷,發杯熱飲,來得實在!」王明后嘆著氣道:「革命尚未成功,人間正道還是滄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