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去與實驗
深夜。
我站在湖邊。
心中悵然若失。
一勾殘月懸在石橋之上,石橋兩邊的樅木林,黑黝黝如同鬼魅。偶爾一兩聲令人怖懼的夜梟怪叫聲起,遠處宿舍樓燈火熄滅,更顯四下闃靜無聲。
湖心石橋本是情侶聖地,是卿卿我我的大學生消磨時光的好去處。這裡一向以動心宜人與花前月下的湖光月色聞名。現橋墩下滿是凝固的陰影,湖水也模模糊糊,曈曨寒冷,泥沼間散發出腐朽的氣味。
一陣寒風吹過來。
我打個哆嗦,心中的冰冷從心臟涌到四肢百骸。
我緩緩長嘆一聲:「我回去了。」抬頭望天,月已上中夜,光芒旁升起寒氣般的霧。
「張幕,別想不開啊!」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此人是我的朋友,叫王明后。他是我認識許多年的同學。這世界上有多少人自打小學、中學乃至大學會出現在同一所院校之中?何其有幸我就有兩名這樣的同學,老王就是這其中之一,是個標標準準的富二代。
至於另一位……
她已經不在了。
她聰穎極了。只是場意外,毫無陰謀可言,這突如其來的車禍來得驚心動魄。我甚至連誰也不能怪罪……真是奇怪呀!為什麼有意外這種奇怪的存在?悄無聲息的,毫無預警的,死神偷偷降臨——一如在某個我毫不知情的時節里,把她的身影投入我的心間。
我喜歡她,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但也到此為止了。
我覺得詫異,扭頭看了王明后一眼,這好心腸的傢伙還在費盡千辛萬苦地解釋著。
「別犯傻了,人死不能復生,想那麼多幹什麼?衝冠一怒為紅顏,那是電視劇中的情節,別被你們那專業給搞混了……誰離開誰還不能活!」王明后說。
「我就是來散步!」我強調道。
「……」
「我睡不著覺,所以出來透透氣!」我不耐煩地說,把衣服裹得更緊了。
王明后啞口無言,一時沉默。
我轉身往回走,下了石橋,獨留他靠著欄杆。王明后拿手一拍,啪的一聲,擊在石橋的欄身上。他急沖沖跑來:「走!走哪走?我看,你就是沒明白!」話還未說完,叮鈴噹啷一陣響,樅木林中穿梭的那條小道上駛過來輛自行車,在這烏漆墨黑的夜裡,著實奇怪得很。更出人意料的,那車不僅能好端端的在小道上行駛,還能躍過石階,跳到石橋上。
王明后呆了似的盯著那輛車,一個措手不及,給撞到橋下,撲通一聲,掉下水中。接著高呼:「救命啊!」
那騎車的青年已撐地停車,他張望湖中兩眼,繼而扭頭對我道:「不要緊吧?」
「不要緊!」我說。
王明后在湖中嚷道:「要緊!要緊!」接著又「咕隆」、「咕隆」兩聲,原來是喝了兩大口水。
青年:「……」
我:「真不要緊的!」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和那騎自行車的年輕人合力,伸手將王明后拽上來。
這深更半夜回宿舍,又帶著個落湯雞般的人物,顯然會受到宿管阿姨與大叔的盤問。於是青年主動提出,去他的住處。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他是學校的博士生。
「物理系博士生,顧錫。」自行車愛好者友好地朝我伸出手。王明后這時候去換衣服了。
「幸會幸會。」我說。
「我認識你。」
「……」
「我對她遭遇的事故感到難過。」顧錫說。
聽到這話,我的心又痛起來。
為什麼曾經想要靠近,卻總是不敢靠近?
為什麼想要忽視,卻總是刻骨銘心呢?
「聽說過平行宇宙理論嗎?」顧錫說。
「知道一點。」我回答道,「是說在我們目前生活的世界以外,還有許多平行的世界,那個世界也有獨特的軌跡,說不定也有我們這些人,對嗎?」
「差不多吧,雖然有各種各樣深層次的理論,但是你理解到這一步就足夠了。」顧錫學長滿不在乎說道,他懶洋洋的把身體往旁邊沙發上一靠,「你想去那個世界嗎?」
接著他又露出虛假的笑容:「可以見到程晴哦!」
我內心一凜。
程晴就是那位遭遇車禍的女生。
乍一聽聞這話,心裡先是一陣可笑。
接著,一陣更巨大的悲哀襲來。
我不敢相信這玩意,怎麼在另一個世界還有另一個她。
然而,我真的很想念她。
「雖然她在這個世界已經不在了,可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也可能還活著呢!」顧錫學長微笑道,他面色冷漠,蒼白得如同乳白色的大理石,「不,她一定還活著!在那個世界!」
我不敢相信這玩意,怎麼在另一個世界還有另一個她。
我一陣恍惚,突然靈光在腦海中一閃,緊接著意識到這位學長是誰了。他是我們學校中的一個怪胎,聽說,總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項目。
同學們私下稱他為「幽靈」。
一時間沉寂充沛著整個客廳。
我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滾!」王明后這時已經換好衣服了,他聽到顧錫的話,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學長的衣領,痛下殺手:「丫的!叫你騙人!叫你作弄我們!什麼平行世界,背後肯定搞什麼陰謀詭計吧?說,是傳銷,還是拐賣人口,啊?!」
說完他用力一推,顧錫目光獃滯,隨著椅子栽倒在地,彷彿已經死了。
老王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對不起,激動了!」
老王,這句話你應該跟慘遭你毒手的學長說!看,學長都死不瞑目了,正在從摔倒的敞椅上爬起來呢!
在我還沒把腦海中翻騰的思想說出口時,學長已然緩慢爬起身來。他將身體往敞椅上一靠,重新坐好,雙手交叉在一起,面色認真:「我能原諒人類的愚昧和無知。」
「靠!誰無知啊!你就是徹徹底底的騙子!」王明后暴怒。
「為什麼不去試一試呢?」顧錫說。
「……」
「可以見到程晴哦。」他看向我。
我的記憶再次回到過去,那個女孩,或凝視,或微笑,她的臉龐映在我的腦海中。
我的情感在她面前,一向躲得如同冷冰冰黏糊糊的蝸牛。
那股膽怯,是與生俱來的。
自從福利院來到校園,也渾渾噩噩過著日子。當然也遇到過很多好心人。我耗費無數的心血、走過很多別人難以想象的彎路,也才勉強達到常人認為的,普通的生活。
當然外人未必這樣看待,人有個習慣,喜歡拿自我作為標準衡量他人。
「真是太可憐了!」
「要是我在你那種處境,我堅持不下來啊!」
……
「你為什麼不能做得更好?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
「我在新聞上看到過,和你一樣的……他好厲害呀!」
「又不是我造成你的不幸,為什麼要我體諒你?你怎麼不怪你父母?是他們扔下你!別人難道沒有自己的生活嗎?他們也有痛苦的事呀,哪有時間管你?」
……
不同的評價,不同的認知。
許多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評價,在我身邊此起彼伏。
在這種經歷中,她一直在微笑。那種天真純潔的,到聰穎溫柔的,陪伴著我從懵懵懂懂的童年一直走到青年的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我曾飽受善意,也倍承惡待,但是,那個女孩,無關善惡,只是陪伴在一旁。
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個世界也有我們吧?而那裡的我們又怎麼樣?」我問道,
「當然不復存在咯!」顧錫學長輕飄飄地拋下一句,「一個世界里不會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生命,所以穿越的本身就是取代。」
「……」
「科學需要犧牲。」
顧錫學長的語氣簡直就像說「人註定會有一死」那麼簡單,也許真是因為他話語中的那種簡單明了和蘊含更深曾經的情感,一下子我就被什麼槍炮彈雨擊中一般。
「我去。」我說。
「靠靠靠靠靠靠!」王明后簡直瘋了,他扭過頭,看上去傻乎乎的。他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眨眨眼,將日光燈的光暈攆出瞳孔,
視網膜上散置的點點的雪花漸漸平息。
我望著顧錫學長,這個陰險的傢伙則面帶滿意的微笑,而我則非常誠懇地表達觀念:「所以我現在想做下嘗試,未必會成功,但我想試著去挽留。」
「沒問題。」顧錫點點頭。
「我走後,你看著他。」我對老王說,「如果真是騙局,記得報警!」
「扯淡!」王明后不假思索,「以智商的差異,他把罪責往我身上一推,我就成主謀了!」
王明后遲疑片刻,突然自暴自棄地說:「成!成!要走就走,一起走!」
「你還有爸媽……」我說。
「所以,你什麼都不懂!」老王吐槽道。「而且我爸媽……唉,不提也罷!」王明后的聲音突然低下了,語氣中也有些悵悵然。看來也懷著無法吐露的實情啊。
王明后露出驕傲的神情,可我完全不明白他有什麼可驕傲的。
我不禁有些同情他,就聽到他細如蚊哼地嘀咕:「我窮得只剩下錢……」
算了!
鬼才該同情他!
後來,顧錫學長依言把我們送走。這場經歷對我來說,宛若一場大夢。夜風拂起,樅木葉響。等我醒來,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之後顧錫對著一堆儀器感慨:「科學總是需要犧牲的,搞不好這就是一次單程旅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