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江遲景愣了愣,第一反應是不太相信。
他篤定道:「不可能,許勝在獄里待了十多年,怎麼可能會越獄?」
說到這裡,他突然又想到另一個問題,緊跟著問:「不對,你跟他又不熟,怎麼會知道他要越獄?」
「我跟他的確不熟。」和江遲景驟然加快的語速不同,鄭明弈仍舊不疾不徐地說道,「但最近他們那伙人很不對勁。」
「怎麼說?」江遲景問。
「1號樓在翻新監舍,囚犯都轉移去了2號監舍樓,這事你知道嗎?」鄭明弈問。
江遲景大概知道獄里有翻新監舍的計劃,但具體什麼時候實施卻沒有關注過。
「翻新監舍需要給許多地方重新刷漆。」鄭明弈道,「這部分工作是由漆工組的人來負責。」
說起漆工,許勝一派的人里有許多人都在漆工廠幹活,包括老九也是。
「刷漆跟越獄有什麼關係?」江遲景忍不住問。
「說起來有點複雜。」鄭明弈道,「漆工組的人被分成了兩組,每天晚上輪著去1號監舍樓加班。雖然加班有加班工資,但我看他們大多都很抗拒晚上還要幹活。
「不加班的人會跟其他人一起,在晚上八點之前解決個人衛生,但前幾天我突然發現許勝連著好幾天都沒來洗浴室,我觀察了一下,發現他竟然每天都在1號樓加班,晚上九點多才會回2號樓。」
「萬一他是想多掙錢呢?」江遲景問。
「有這個可能,所以我也沒太在意。」鄭明弈道,「但是前兩天我去草莓種植棚旁邊的衛生間,正好碰上兩個漆工廠的人從裡面出來,我隱約聽到了一句,『要確保那一天老大在1號樓』。」
漆工廠和種植棚共用一個獨立衛生間,這一點江遲景也是上周有人來參觀時才知道。他問道:「哪一天?」
「我也想不到翻修監舍樓會有哪一天很特殊,一開始有想過可能是完成那一天。」鄭明弈道,「但這也不用每天都去,而且完成翻修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江遲景想了想,道:「那說明『那一天』是隨機事件,許勝必須每天都在,才能剛好碰上。」
「沒錯。」鄭明弈淺淺地笑了笑,像是沒想到江遲景還能邊聽邊分析,「我又想了下會有怎樣的隨機事件,但只是大概想了想,也沒放在心上,直到前兩天我發現老九不太對勁,才開始往越獄的方向想。」
「老九?」江遲景在跟著思考,但他不像鄭明弈,大部分時間都在跟囚犯接觸,也沒看出來有哪裡不對勁。
「他最近有點跳。」鄭明弈道,「可能你不知道,他剛從醫院回來的那陣子很老實,也不敢找我麻煩,但是最近他給我的感覺,就好像……」
頓了頓,鄭明弈似乎是找不到好的比喻,道:「好像有皇位要繼承一樣。」
「你是說,他在確保獄里的地位?」江遲景道,「從而可以反推出許勝可能要離開。」
「沒錯,你沒這種感覺嗎?」鄭明弈道。
「有一點。」江遲景道,「我不過是銬了他,就這麼點小事,他也非要找回面子。」
「開始往這方面想之後,隨機事件的範圍就可以確定了,肯定是跟外面有聯繫。」鄭明弈道,「正好昨天中午吃飯,我旁邊坐了個跟許勝沒關係的漆工組的人,我找他問了問,什麼情況下會有外人進來。」
說到這裡,鄭明弈突然停了下來,就跟吊人胃口似的,江遲景不得不催促道:「什麼情況?」
「原來翻修監舍用的油漆跟漆工廠那邊用的不一樣,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供貨商送來第二批油漆。」
「所以許勝是想混出去?這不太可能,除非送貨的人……」頓了頓,江遲景又改口道,「不對,也有可能,許勝在外面有許多人脈。」
「而且最近1號監舍樓的看管很松,因為囚犯都去了2號樓,獄警的注意力都在那邊。」
「但是車輛進出會有嚴格的檢查,還會有警犬……」江遲景說著說著停了下來。
「油漆氣味太重,會幹擾警犬的嗅覺。」鄭明弈道。
所有這些條件加起來,連江遲景都覺得,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
但推理是基於已知信息,如果存在他們兩人都不知道的情況,那結論可能並不是這樣。而且最重要的一點……
「那許勝的動機呢?」江遲景還是想不明白,「我不覺得他會想越獄。」
「你可以直接問他。」鄭明弈悠悠道。
聊到這裡,江遲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為什麼鄭明弈要告訴他這件事。
依照鄭明弈的性子,一個連社區人員都懶得搭理的人,肯定不會去管別人的閑事。他推理歸推理,但無論許勝越不越獄,他應該都不會放在心上。
而他在這時候告訴江遲景這事,顯然是了解到許勝的為人,突然改變主意,願意給他一個機會——讓江遲景去阻止他犯事。
越獄可不是一件小事,就算天時地利人和,許勝真的跑了出去,之後也很有可能被重新抓回來。原本以他現在的表現,說不定無期能減刑為有期,但如果真的越獄被抓,那他這輩子都不要再想出去。
鄭明弈去上工之後,江遲景在圖書室里坐了一陣。
他一向不喜歡管囚犯的閑事,但這次的情況非常特殊。身為一名獄警,得知囚犯想要越獄,他不可能當作什麼都不知道,然而在模稜兩可的情況下,他也不可能貿然往上報。
最後江遲景沒有猶豫太久,頂著大太陽來到漆工廠找上了許勝。
「江警官?」
漆工廠門口,許勝停下脫手套的動作,滿臉詫異地看著江遲景。
兩人本就不熟,早上收發信時見面還好,現在江遲景直接來到工廠找許勝,說是破天荒也不為過。
「怎麼,老九還在招惹你嗎?」許勝繼續脫下麻布手套。
江遲景看了看廠棚里的人,對許勝道:「跟我過來。」
許勝不再多問,跟著江遲景來到了廠棚邊上的陰涼處。
江遲景一開始有想過委婉地套話,但轉念一想,他和許勝壓根不熟,完全找不到套話的切入點,於是乾脆出其不意地問道:「為什麼要越獄?」
許勝一瞬間凝起視線,表情中透出一股狠勁,但立馬平復下來,面無表情地說道:「江警官,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雖然嘴上否定,但剛才的表情已經出賣了許勝,這說明江遲景的這招出其不意發揮了作用。
「別裝了,許勝。」江遲景將雙手抄在胸前,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道,「我有我的消息來源,我知道你要越獄。」
許勝沒有接話,兩人僵持了一陣,最後還是許勝先呼出一口氣,鬆懈下來道:「所以你要去告發我嗎,江警官?」
「為什麼?」江遲景不答反問,「難道是因為公主?但是他還有幾年才會出獄。」
許勝笑了笑,像是在說這個理由有些滑稽。他做了個深呼吸,吐出一口沉重的呼氣,道:「跟他沒關係,是老太太要死了。」
江遲景眉頭一松,他立馬意識到許勝說的是阿偉的母親,也就是他常年寫信的對象。
「她的心臟一直不好,現在已經撐到了極限。」許勝道,「醫生說,現在做手術的話,應該還能多活幾年。」
江遲景下意識地張開嘴唇,想說那為什麼老太太會死,但他及時止住勢頭,把話咽回了嘴裡。
因為他知道這對老夫婦沒錢。
「江警官,你覺得你拿寄信的事來威脅我,真的會對我管用嗎?」許勝突然話鋒一轉,聊起了早上的事情。
江遲景聽出許勝話裡有話,靜靜地等候他的下文。
「我說你是好人,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許勝道,「大概在半年前,老太太來找過我一次,也是這麼多年來的唯一一次。當時老頭兒出了車禍,後半輩子只能坐輪椅,對方肇事逃逸,一直都沒找著人。」
聽到這裡,江遲景微微皺起眉頭,隱約猜到了許勝為何要提這事。
「老太太說我給她打了生活費,她不想要,但家裡生活確實困難,所以她以後再還給我。」許勝看向江遲景,語氣平靜地說道,「我找外面的兄弟查過了,江警官,是你給他們打的。」
江遲景把眼神移向別處,算是默認了許勝的話。
他的確不喜歡管囚犯的閑事,但為了彌補偷窺犯下的惡,他早已習慣了樂於助人——惡人以外的人。
當時他正好在打聽許勝的事,了解到這老倆口過得很困難,便通過一點關係,給他們打了兩萬塊錢。
兩萬塊錢對江遲景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但卻是老兩口一整年的生活費。
「我也沒錢還你,所以一直假裝不知道這事。」許勝道,「今天上午你找上我,讓我替你解決老九的事,其實你不用威脅我,我也會幫你。」
好吧,看樣子江遲景先前的分析還是出了差錯。不過他的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問道:「所以你當年隱瞞殺人動機,是為了老太太?」
因為許勝剛才說,老太太心臟不好。
「你知道這事?」許勝皺起眉頭,面露詫異,但或許是想到連越獄的事江遲景都能知道,便又恢復平靜道,「還有老頭兒,他好面子,就算餓死也不肯借鄰居家一粒米。」
江遲景奇怪道:「你為什麼這麼在意他們?」
許勝沉默了下來,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憶以前的事。半晌后,他緩緩開口道:「我從小就沒有爸媽,十幾歲的時候混社會,認識了阿偉,他的爸媽待我就像親兒子一樣,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麼好過。」
「所以阿偉的確就是連環虐殺案的兇手。」江遲景道,「但那對夫婦已經失去了兒子,你不想再讓他們受到雙重打擊。」
「何止是雙重打擊。」許勝沒有否認,「當年因為我殺了阿偉,老太太差點就沒能挺過來,要是他們還知道自己兒子乾的那些事,老太太鐵定受不住,老頭兒可能覺得沒臉活下去,早就一頭撞死了吧。」
如果案件調查清楚,真相不可能不公之於眾。許勝為了保護這對夫婦,只能一個人扛下所有,否則以這起案件的性質,他可能只會被判個三五年。
許勝和阿偉之間到底起了怎樣的衝突,江遲景已不需要再問下去。可能是許勝意外發現阿偉是兇殺案的兇手,想勸他回頭,結果阿偉不聽,許勝失手殺死了他。
江遲景沉默了一陣,也不知該如何評價,心情複雜地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被害者的家屬?他們可能一直在等一個答案。」
「江警官,我不是菩薩,管不了那麼多。」許勝道,「我有我自己的正義,我的正義就是償還老兩口對我的恩情。」
江遲景心中的道德標準一直界限分明,但許勝的事讓他頭一次不知道該如何判斷對錯。他勸道:「難道你不管公主了嗎?你跑了他該怎麼辦?」
「我沒有選擇,江警官。」許勝苦笑了一聲,「其實最近一年來,他已經很少去勾搭別人,但是前陣子知道了我要越獄的事,他又開始瘋狂地綠我,來發泄他的不滿。」
江遲景突然明白過來,難怪之前公主找了小混混之後,又馬不停蹄地找上了鄭明弈,原來背後還有這樣複雜的原因。
不過這也說明了一點,公主已經默認了許勝不會回頭,所以這時候江遲景把公主搬出來,不會起到任何作用。
「那你出去到底是要做什麼?」江遲景沒有放棄,繼續問道,「給老太太籌集手術費嗎?」
「我有個兄弟在珠寶店工作。」許勝淡淡道,「就干這一票,幹完我就收手。」
「許勝!」江遲景震驚地提高了音量,但又顧忌著四周,不得不壓低嗓音呵斥道,「你瘋了嗎?竟然還想去搶劫!」
「我說了,江警官,我沒有選擇。」許勝道。
江遲景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手術費要多少錢?」
許勝報出了一個數,對於普通家庭來說,算得上是個天文數字。他又道:「老頭子坐輪椅,沒法照顧老太太,還得考慮後續的護理問題。我只有這次機會,必須一步到位才行。」
雖然江遲景樂於助人,但他還沒有好心到主動負擔兩個陌生老人餘生的地步。
許勝應是看透了江遲景的想法,道:「江警官,你什麼都不用做就好。」
這句話頗有深意,江遲景鐵青著臉,只聽許勝又道:「江警官,我這輩子只求過阿偉一個人,讓他收手。現在我求求你,你什麼,都不要做。」
如果江遲景不是獄警,可能許勝說到這個份上,他就真的不會再插手。
但問題是他有他的職責所在,他不可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看現在這樣子,江遲景是勸不住許勝了,再勸下去,可能連他自己心裡的那根底線都要動搖。
他必須好好想一想,讓鄭明弈也幫著想一想,一定能想到其他解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