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讓我住進你心裡 (十二)
彭因坦撫著她的肩頭。他是笑不出來的。
「……你是不是要聽睡了?」索鎖輕聲問。
「沒有。你要不要睡?」彭因坦低聲。
索鎖手握住擱在他們倆身體之間,他知道那隻手握的很緊。
「這會兒反而不怎麼困了……你要困了就睡。」索鎖說瓜。
「我也不困。」彭因坦說著,手鑽進被底,把她的手用力打開,「你剛說到哪兒了?」
「說到……開飯館?博雅廚藝很好的。有時候會輪到她去廚房幫忙。她就愛帶上我。她教我很多東西,那幾年。她經常給我講故事的……一開始她就是想找個人聽她說話的。後來她告訴我,找個聽她說話的人不容易的。第一腦子不能太笨,不然聽不懂,也不能太精,她說了上句知道下句,沒意思;第二不能話多,不然她說了上句接下句,能煩死人;第三不能嘴不牢靠、跟其他人太熟的,不然說句什麼話,沒一會兒就傳遍了,更煩。我就很符合標準……她不太愛講以前受過什麼苦。她小時候受過的苦啊,還是後來姥姥跟我說的。她就愛跟我吹牛,自己以前有多厲害多厲害……她是挺厲害的。當兵的時候,是貨真價值的兵。做警察的時候,立功受獎,都是那種普通人摸不到的……不過不能跟別人似的,掛著獎章上電視。她是緝毒警。但是她跟我說,做警察時間久了,尤其卧底的時候,看到聽到的和做正常人的時候很不一樣。經常覺得太孤獨了,怕自己隨時會瘋了。她後來犯過一次致命的錯誤……就是因為她的錯誤,害死了好多人。那之後她就脫警服了。換了個城市隱姓埋名地生活。隔段時間就回來看看姥姥。有時候露面,有時候不露面……跟我說這輩子要說真對不起過什麼人,就是姥姥了。算算刑期她比我還要早出獄的,說讓我出來以後就找她,來給姥姥當丫頭……她說我什麼都不會,得一樣樣教。不然不是我伺候姥姥,她是給姥姥找了個祖宗呢……要是和她計劃的那樣好,現在就是完全不同的日子了。」索鎖說著話,轉身扭亮了燈擺。
彭因坦的眼睛被光線刺激了下,眯起來,看她掀被子要下床,問:「怎麼了?」
索鎖回頭看著他,問:「我能抽根煙么?」
和彭因坦在一起的時候,她就不抽煙。這陣子都習慣了,竟然也不覺得很難受。她想過或許慢慢的就這樣戒了也說不定……可這會兒真想抽一支煙。
彭因坦說:「抽吧。」
索鎖撫了撫睡衣,似乎又覺得不妥當,問:「那你不舒服吧……我出去抽好了。」
彭因坦一把拉住她。她手有點兒涼。
「別折騰了。就在這兒抽……有煙嗎?是不是沒帶?看看柜子里有沒有,沒有我下去給你買……」他說。
索鎖看了他,沒動。
「嗯?」彭因坦又問。
索鎖停了會兒,忽然撲過來,抱住他的頸子。
她柔軟的身體貼緊了他……彭因坦輕輕拍著她,聽到她說:「不用了……不抽了。我會戒煙的。」
「慢慢兒戒。一下子戒斷很難受的。」彭因坦猛的想起她以前說過自己吸過毒的事。從來沒有當真過,可現在,他覺得她說過的話,其實都是真的……但他只覺得難受。「索鎖,我們睡覺吧。」
「彭因坦,我的事,不能跟你全部說的……我家的事,可以全都告訴你。但是我的事,我跟你說了,對你來說不是好事。你明白嗎?」索鎖鬆開彭因坦,看著他說。
彭因坦摸摸她的臉,拉她坐下來,用被子圍住她,說:「你跟我提過,一般人查不到你。我當時不明白怎麼回事,後來我找人查過你,你的資料確實很乾凈,但跟你和我說的經歷完全不一樣。我想過有人給你重新置換了身份……我託人再查,除了因為你家的事受到阻礙,其實還是不能更深地查到你現在身份的背景。那麼我想,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一個原因。所有你不用告訴我,我可以大體猜到你為什麼會獲得這個身份,又為什麼會被警方保護。我不怕。但是如果多一個人知道,對你來說多一分危險,那你不要告訴我。比起我是不是知道一些真相,你的安全更為重要。」
索鎖吸著鼻子,過來親了他一下。
彭因坦摸摸她的頭,說:「不要著涼了。我就在你跟前兒,想怎麼親,就怎麼親。」
索鎖又吸了吸鼻子。
她好一會兒沒說話,似乎在發獃。彭因坦坐過來,低低身子看看她。
「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幾年前監獄系統一個很大的案子……就是我蹲的那裡。」索鎖說。
彭因坦額頭貼上她的,蹭了蹭,說:「不知道。這種新聞,多半不會大範圍傳播。回頭搜一搜,問一問,也還是應該有點兒線索的。」
「嗯……」索鎖忽然露出一絲微笑來。
彭因坦眯細一下眼睛,問:「你想到什麼了?」
「沒什麼。」索鎖小聲說。
「你想的是,彭近知的兒子怎麼對這些事一點兒都不敏感,是
吧?」彭因坦問。
索鎖抬手摸摸他下巴,說:「有點兒。」
「我不太關心他的事。嗯……平常也見不到。見面也不怎麼聊。工作嘛,互相都沒有興趣,更不會在家聊了。在家不談工作,這是我們家的規矩。」彭因坦說。
「嗯。明白。」索鎖說著,看看他,「我就是忽然想到了。」
「以後……」彭因坦想了想,「你願意的話,帶你見他。」
索鎖低了頭,沒答應。
彭因坦問:「那案子是怎麼回事來著?」
「嗯……我跟你說在監獄里挨揍的那麼狠,你也應該猜得出來,那監獄的管理是有些問題的。雖然這些事哪裡都不會完全避免,但是如果管理嚴格,還是可以及時被發現的。被調到博雅那裡之後,我算是過了陣安生日子……就是頭髮很久都長不出來。博雅找偏方想讓我重新長出頭髮來……可是醫生說,這種斑禿,絕大部分原因是心理因素。博雅就說等出獄了慢慢兒養養就好的。現在看不出來我的頭髮有什麼毛病對吧?偶爾也有一點點,姥姥給我梳頭,說後腦勺大概有指甲蓋那麼大的禿……斑禿算什麼,我爸爸出事的第二天,我全身變的一塊塊青紫,像被人掐出來的似的。我後來看了很多資料,說人突然之間受到打擊的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精神和心理出現問題,身體一定會有表現……咦,說到哪兒了?」索鎖轉了轉臉。
彭因坦看她被被子裹的只露出一點的小臉來。他伸手拂開她的劉海。現在索鎖的頭髮很好,他想不出那時候頭上一塊塊斑禿的狼狽樣子……他就說:「說到哪兒算哪兒,累了你就睡。」
「嗯。」索鎖靠了他一下,「後來我們監區新來了一個犯人。看著是很平常的一個人。不過她進來的當天,我發現博雅有點異常。我看出她有心事來,轉彎抹角的問,她就是不說。問急了她讓我滾遠點兒。滾遠點兒就滾遠點兒嘛……我好幾天沒理她。就那幾天,我發現新來的犯人有問題。」
索鎖哆嗦了一下,彭因坦摟緊她。
「那天洗澡,我無意中拿錯了盆。走出來才發現號碼不對。返回去送的路上,毛巾里露出來東西。我把毛巾疊好了放回原位。進去的時候,那個新來的犯人正在我的臉盆旁邊等著——她光著身子站在那,雪白雪白的。我腦子裡都一片空白,就把她臉盆放下,拿了我的出來。她還說了聲『謝謝』。那天晚上我沒睡著,可是也不敢亂動,怕人看出來什麼……過了兩天,博雅發現我情緒不對,問我怎麼回事。我就告訴她了。我在新來的犯人臉盆里發現毒品。她特別冷靜,問我是不是確定,然後還有誰看到,以及當時是什麼情形。我都跟她說了。她讓我小心一點,說那個新來的犯人,不是一般的人。雖然不是因為販毒的罪名進來的,但是個大毒梟的情·婦,本名普通,綽號白茶花。白茶花自己也是個不小頭目,博雅跟的那條線上,沒有不知道的……我當時確實有點怕。以為進了監獄,就是到了最黑暗的地方,誰知道黑暗之中還有更黑暗。博雅說她雖然不願意想起以前的事,但記性太好了,有些人的臉,看過照片都不會忘……博雅說當然她能記住別人的臉,自己的臉也很可能已經被人記住。她那天還說她雖然已經知道這個監獄很有點問題,卻不知道原來大毒梟的觸角都伸進來了。這出乎意料。她讓我老實呆著,不要輕舉妄動,尤其不要單獨行動……白茶花那段時間倒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都不覺得她注意到我。博雅也很平靜,就是沒事的時候開始一個人坐著發獃。就在我以為這事大概可以蓋過去的時候,我們的廠房裡發生了火災。廠房倉庫起火,倉庫里全是棉紡織品,有一點火星就會出事。當時我跟博雅還有幾名獄友整個小組都在裡面引發了……博雅把我給推出來之後,又衝進去救人。最後,她自己沒能出來……」
索鎖閉上了眼睛。
她好像是在夢囈,說話聲音越來越低。
彭因坦不太敢驚擾她,讓她自己慢慢醒過來……她輕聲說:「你能想象嗎,那種地方出點事……居然會出那麼大的事故……我從來沒想過……真的,彭因坦,20歲以後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個又一個顛覆,一個又一個幻滅……我絕不相信那是意外。但是你能信嗎?我什麼都沒說。博雅姐姐沒什麼親人。她的東西被收拾好也只有一點點。說是連寄都沒有地方寄……後來就封存在那裡了,跟她骨灰一起。隔了段時間,聽說她的朋友把她的骨灰收走了……我在監獄里照常過我剩下的刑期。她們說我沒良心。博雅活著的時候對大家都很照顧,大家都還在難過,就我從她的死里恢復的最快……我當然要恢復的快。我得活下去啊……博雅的床空了些日子。要有新人來,我跟管教幹部說,我想睡那個床。管教幹部同意了……白茶花睡在那個床的上鋪。有天晚上,我一睜眼,白茶花在我床邊……她是剛上完廁所準備上去,瞪著眼睛看我……燈光很強的,就是她的眼睛特別的亮……她就說了一句話,說:沒想到你還挺毒的……我翻了個身繼續睡。她就爬上·床了。那之後,我們繼續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管教幹部說有人來探視我
。有人探視我當然是不見的,但管教幹部說,是我四表叔。『四表叔』這個代號,博雅和我提過一次。那是她做卧底時候的行動代號。我就去見了……不和你說那些細節了。沒意思的。反正,仇,我替博雅報了;她當年犯的錯誤,我替她彌補了;案子破了之後,監獄的內幕也爆出來,成了那年一個很大的事件,促成了一段時間的監獄系統整頓……我換了個身份,帶上博雅的東西,寫了一封偽造的信,去Q市找姥姥了。」
「偽造的?」彭因坦問。
索鎖停頓了片刻,說:「人家說了這麼多,你就抓住這個重點了?」
「嗯。」彭因坦應著。
「博雅說讓我出獄以後照顧姥姥是事實,我也答應了她。剩下就是需要一個合適的方式讓姥姥相信我……好在我很熟悉博雅的筆跡,下功夫模仿了很久。」索鎖說。
「你這個小騙子。」彭因坦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擰著。然後他過來,撲到她身上。隔著被子,他都能感覺到索鎖在發抖。他連被子擁抱住她,低聲問:「想要我不?」
索鎖抬下巴蹭了蹭他的,輕聲說:「不……你就抱抱我行嗎?」
彭因坦鑽進被子里去,很使勁兒地把她給抱住了。
索鎖輕聲細氣的說:「彭因坦,我現在想……這個世上還是有因果報應的哦。」
「你不是不迷信嗎?」彭因坦摸摸她的臉。索鎖的臉有點兒涼。
「遇見你,我開始迷信了。」索鎖低聲說。
「怎麼講?」彭因坦問。
索鎖含糊地說了句什麼,他再問,她就不吭聲了。過一會兒,他就聽見她呼吸沉下去,輕輕叫她一聲,她也不應,原來是已經睡沉了……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