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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與周允晟對視時,寧望舒其實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隨時準備邁開小短腿逃跑。但是對方卻小心翼翼的避開了他,只是拿起他身邊的調色盤和畫筆,然後轉身作畫,再無其他動作。寧望舒悄悄鬆了口氣,一步一挪的走到周允晟身旁,仰著小腦袋,眼睛亮晶晶的看著畫板。
周允晟已經完全看不見腳邊的小東西。他徹底繼承了衛西諺對繪畫的狂熱,手中的畫筆一刻不停的塗抹著。
衛西諺擅長現代式的直接畫法,即在畫布上直接畫出輪廓,再慢慢上色。但周允晟擅長的是更古老,也更難掌握的透明畫法。可以說在動筆之前,他的腦海中已經完成了整幅畫作。
由於每層的顏色都較稀薄,上層的顏色蓋不住下層的顏色,兩種色彩調和在一起,會產生新的化學反應。如果把握不好這種化學反應,最終的成品只會糟糕得一塌糊塗。
所以這種繪畫方法需要十分高超的技巧和對色彩調和度更精準的掌控。
衛西諺這幅畫採用了大面積的暖色調,而且已經干透,周允晟就在其上再加藍色、紫色、綠色,使暖色調逐漸變成冷色調,最後再用樹脂光油進行釉染,使之出現層層疊疊的灰色。
不知不覺,原本春光燦爛繁花似錦的花園就變成了沐浴著星光的森林,漫天閃爍的星辰發出微弱的光芒,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將之採擷在指尖。它放在那裡,看上去不像一幅畫,卻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美得如此真實,也美得如此虛幻。
周允晟退後幾步,打量著自己的練手之作,耳邊傳來一道輕微的驚嘆聲。他這才將心神從繪畫中抽-離,垂頭朝站在腳邊的小傢伙看去。
白天變黑夜,陽光變星光,花園變森林,哪怕寧望舒還不知道什麼叫審美,也被小叔高超的繪畫技巧鎮住了。
發現自己打攪了小叔,寧望舒連忙用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里滿是驚恐。
周允晟只看了他一眼便回過頭,繼續打量油畫,拿起畫筆做細微的調整。
寧望舒鬆了口氣,見小叔沒有驅趕自己的意思,膽子慢慢變大,小手朝放在凳子上的畫筆探去。伸手又縮回,伸手又縮回,掙扎了許久他才終於將畫筆拿在手裡。
地上放著清洗畫筆的油桶,還鋪著幾塊白布。寧望舒飛快用畫筆沾了一點罌粟油,蹲在地上對著白布塗抹起來。他試著畫了幾顆星星,發現沒有小叔畫的閃亮,又板著臉將之塗成了太陽……
他兀自玩的開心,沒發現周允晟已經做完最後的修改,正彎腰盯著他。
「不行,你不能玩這個。」少年的嗓音如涓涓溪水般動聽,但奪過畫筆的力道卻不容人反抗。
寧望舒嚇呆了,紅潤的小臉一瞬間變得蒼白,像只小鵪鶉一樣往牆角里縮。
周允晟也不安慰他,將畫筆和油桶放置在窗台上,確定小傢伙夠不著,這才走出畫室。
寧望舒捂住小臉,吧嗒吧嗒的掉淚,將鋪在地上的白布都打濕了一大片,看上去好不可憐。但是過了沒多久,少年又進來了,手裡拿著一盒水彩筆和一沓白紙,彎腰遞到小傢伙面前,一字一頓的說道,「你用這個畫,顏料和罌粟油含有微量的毒素,小寶寶不能碰,會生病。」
見小傢伙只是掉淚,不肯抬頭理會自己,周允晟也不多勸,放下水彩筆和白紙,轉身繼續作畫。他本身也有些自閉,說這麼多已經算是奇迹了。
原來小叔不是嫌棄自己。寧望舒悲痛的心情大為舒緩,用力揉了揉眼睛,這才悄悄抬頭,正準備伸手去拿水彩筆,卻見小叔忽然轉身朝自己走來,唬了一跳的同時連忙抱著腦袋縮成一團,像只小烏龜。
周允晟都快被這小傢伙逗笑了,卻礙於遍布四周的監控器,不得不強自忍耐。他做了幾個深呼吸,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取下掛在畫架上的白襯衫,幫小傢伙穿好,低聲道,「乖乖穿上,免得弄髒衣服。」
寧望舒停止了掙扎,任由小叔幫自己穿衣服。襯衫很大,衣袖挽了很長一截才勉強露出一雙肥嫩的小短手,下擺也拖得長長的,正好把褲子遮住。
周允晟幫他整理好衣襟,又動作僵硬的揉了揉他腦袋,這才轉身繼續作畫。
寧望舒也摸了摸自己的腦門,感受那幾近消散的溫暖,只覺得心裡甜絲絲的。他沒笑,眼睛卻前所未有的明亮,拿起畫筆,照著小叔的畫作塗鴉起來。
畫室里安靜的落針可聞,叔侄兩並排繪畫的身影顯得那麼和諧融洽,暖人心扉。
時間不知不覺流逝,到了下午四五點,王媽才拎著菜籃子慢吞吞的跨進家門。家裡還有一個女傭,並不需要她時刻照看,再說她年紀大了,也不耐煩帶孩子。每天等寧斯年一出門,她就借口買菜拎著菜籃子出去,實則跑到附近的公園與別家的女傭打牌。
以前偷懶還要避著趙信芳,現在拿了趙信芳好處,行事越發無所顧忌。趙信芳也不像寧斯年以為的那樣,只要不去當義工就在家照顧繼子。她也是前後腳的出去,要麼逛街,要麼打牌,要麼做美容。
反正寧斯年很忙,總不回家,就算回來也很晚,所以她與王媽一樣,只要趕在六點以前到家就行。
今天是禮拜天,她借口去孤兒院幫忙,還能回來的更晚。
王媽問了女傭,知道趙信芳沒回來,便上樓尋找寧望舒。畫室里,寧望舒聽見王媽的呼喊聲,嚇得臉都白了,小身子更是抖得停不下來。
周允晟安撫性的拍拍他小腦袋,然後幫他脫掉襯衫洗乾淨雙手。以前的衛西諺並非沒發覺寧望舒的異樣,聽見寧望舒撕心裂肺的哭聲,也曾硬著頭皮跑去詢問。
王媽給他的答案是小孩子長齲齒,疼的難受才會哭。衛西諺聽了雖然還是心存疑慮,但憋了許久才臉色通紅的憋出一句『是嗎』,在王媽的瞪視下不得不敗退。
等他一走,王媽關起房門繼續毒打寧望舒,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
現在的周允晟也同樣沒將王媽放在眼裡,他輕輕抱著小傢伙,不厭其煩的拍撫他的脊背。見王媽尋到門口要小孩,非但沒交出去,還當著她的面砰地一聲關緊房門,害得王媽差點沒把鼻子撞歪。
「呸,小雜-種,你算什麼東西!早晚有一天讓斯年把你趕出去!」王媽對著房門啐了一口。
周允晟對門外的謾罵聽而不聞,放開小傢伙後繼續作畫。
只有小叔看得見自己的恐懼和絕望,只有小叔不會將自己交到王媽手裡,只有小叔會如此堅定的保護自己。雖然只是關緊了一扇門,實際上卻為自己隔離了一切危險。寧望舒才三歲,卻已經有了自我意識,對此時此刻的周允晟產生了難以磨滅的依戀之情,同時也模糊的認識到,也許自己在爸爸面前說得那些話會對小叔產生不利的影響。
他很高興,同時又有些難過,小心翼翼的抱住小叔的大腿。
周允晟嫌棄的踢了踢他,動作卻十分輕柔。
寧望舒這回不怕了,鍥而不捨的抱緊。
周允晟怎麼也甩不掉這個小尾巴,只得無奈地讓他摟著,他往左,小傢伙也蹣跚往左,他往右,小傢伙也跌跌撞撞往右,活似一張狗皮膏藥,撕也撕不下來,那畫面滑稽極了。
叔侄兩玩得高興,王媽也樂得不用勞神,讓女傭趕緊做飯給自己吃。哪料到五點半還沒到,外面就響起汽車引擎的聲音,寧斯年竟然回來了。
想到畫室里相處融洽的叔侄兩,王媽急了,連忙奔上樓低喊,「衛西諺,快把寶寶送出來,寧先生回來了,讓他看見你跟寶寶在一起,他一定會把你攆出去!」
由於寧斯年越來越冰冷厭惡的態度,原本的衛西諺還真的不敢與寧望舒走得太近。此刻的周允晟雖然知道真相,卻也並不打算戳穿王媽的西洋鏡,拉開房門,將驚恐不安的寧望舒帶出去。
寧望舒腦門被小叔揉了揉,滿心的恐懼頓減,又明白只要爸爸回來,王媽就不會打自己,於是邁著僵硬的步伐走過去。
王媽迫不及待的將小孩扯到自己身邊,不管他跟不跟得上,半拖半拽的往樓下帶,口裡低聲威脅,「以後不準跟衛西諺那個雜-種待在一起,否則我剝了你的皮!」
「小叔不是雜-種。」已經許久未曾說話的寧望舒忽然清晰無比的反駁一句。
王媽愣了幾秒,隨即臉色大變,伸手用力揪寧望舒耳朵。寧望舒熟練的縮肩抱頭,無聲忍耐。所幸寧斯年急著看兒子,已經邁步上樓,王媽這才收手,把孩子抱進懷裡,一面扯開和藹的笑容一面咬牙切齒的低語,「不但衛西諺是雜-種,你也是雜-種,如果你不乖乖聽我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河裡淹死。你爸有了新老婆,以後還會生許多的小孩,根本不會在乎你。」
寧望舒被嚇住了,絕望的閉緊雙眼,淚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