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與君相別
葉驚闌回府的那日,天氣正好。葉孤葉倚靠在葉府後花園的欄杆上,從秋黛手上拿過魚食,朝魚池裏投喂。小小的魚食掉落進清澈的魚池,像一滴墨濺落池子,化出一條條火紅或金色的金魚。葉孤葉臉上帶著笑,她最近幾日心情不錯。
“你心情似乎好多了。”葉驚闌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葉孤葉咧嘴一笑,轉身撲到他的懷中。
“五哥,你回來了!”葉孤葉望著葉驚闌,眼睛裏都是笑意。
“嗯。”葉驚闌卻似乎有許多憂慮,與往日沒心沒肺的他不一樣,他眉眼間有一種豪邁的男子氣。
葉孤葉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書院最近還沒放假,為什麽他就回來了?
“阿葉,塞北打仗了,你知道嗎?”葉驚闌壓低聲音,但是他眼睛裏都是興奮,語氣裏也是抑製不住的高興。
“我知道。這仗還是打起來了。”葉孤葉語氣落寞,她沒經曆過戰爭,但是在讀過的史書裏,那些對於戰爭的描述,總是十分悲慘。
“你一直知道我想參軍,現在塞北打起了仗,我很想去。”葉驚闌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心裏對軍旅生涯總有一種向往,雖然他年紀尚輕,可是建功立業的大將,也不都是像他父親那樣年紀的。
“五哥!”葉孤葉聽見她這樣說,不禁失聲叫了出來。葉孤葉這一叫,葉驚闌眼中的狂熱慢慢消失,他看著葉孤葉,表情竟有些悲哀。
“我知道你不想我去,我也知道父親和爺爺都不會讓我去。”葉驚闌冷靜地說,葉孤葉點點頭。她以為葉驚闌明白他的處境,這樣他就會放棄。
“但是我還是會去。”葉驚闌看著葉孤葉,眼中十分堅定。
“為什麽?五哥你從來沒有接受過專業的軍事訓練,你這樣去戰場,說不定就會……”葉孤葉突然變得十分激動,最後那幾句話她卻沒能說出口。
“大丈夫難道不該這樣嗎?霍去病上戰場時難道就受過訓練嗎?”葉驚闌反駁。
葉孤葉看著他搖頭,此時她覺得葉驚闌十分愚蠢,就像葉驚闌此時覺得他的這個妹妹十分自私一樣。
“你們不同!”葉孤葉吼出了聲。
站在一旁的秋黛驚訝地看著她的小姐。她很少看見葉孤葉發脾氣,今日這樣不顧形象的大吼,也是頭一次見。
葉孤葉看著站在自己對麵的兩人驚訝的眼神,知道自己這樣有損了世家小姐的樣子,她的臉立即紅了起來,不敢看葉驚闌。
“看來你是不會理解我的。”葉驚闌的脾氣也突然上來了,他憤憤地說,轉身就要走。
葉孤葉沒有去攔他,她不知道最近怎麽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對,所有的人都像聽不見她說話一樣。他們都期盼她能理解他們,太子是這樣,父親是這樣,現在連五哥也是這樣。他們總是告訴她,這是對的,那是不好的,你該怎麽做,其他該怎麽做。他們不聽她說話,或者說,他們也不在乎她說了什麽。
葉孤葉突然很想哭,她積壓了如此多的情緒,現在因為葉驚闌的那番話,一股腦地全上來了。她從秋黛手中奪過魚食,將這些魚食全部倒入魚池,池子裏的金魚爭先恐後地搶奪著這些從天而降的食物,池水因為這些魚的翻動而滾動了起來,像是一鍋沸騰了的水。葉孤葉的眼睛裏突然出現許多液體,它們從她的眼眶裏奔湧而出,順著臉頰流下來,不知掉落到了哪裏。
葉驚闌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心裏十分難受。所有的人都告訴他,以他現在的年紀與閱曆,放到戰場上,與那些應召上戰場的普通人家的子弟,最後的下場,都沒有什麽區別。
他們都會死!區別隻在於,他的家族,會托人找尋他的屍身,最後讓人運回長信城,然後在無數人的吊唁中,安葬到家族的陵墓中。
葉驚闌厭惡這樣的想法。他不是一個自大狂,他知道自己的弱點與優勢在哪裏。與其在書院裏每日聽先生講述戰場上的境況,還不如去戰場上好好曆練。兵書上所說的永遠都是片麵的,雖然《孫子兵法》他看了許多次,但是那些陣法真正的用處,他始終不得其解。
他原本不想回家的,家中沒有人會支持他這樣的決定,隻有葉孤葉,她不同。可是現在,葉驚闌知道自己的這個妹妹與其他人看自己的想法沒有什麽區別,她也是一樣,覺得自己任性、衝動,沒有一點考慮就要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
葉驚闌心裏很疼,他本來想好好與葉孤葉道別。可現在,他隻能等大軍從塞北凱旋歸來時,他建功立業之日,才能與葉孤葉和解。
待池子裏的魚食被魚吃完,魚群四散而去,葉孤葉的情緒也平複了許多。她用袖子抹掉臉上的眼淚,秋黛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生怕讓她又生了氣。
“秋黛,你快去找五哥,他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該好好和他說說話的。”葉孤葉突然想到葉驚闌從書院趕回來,肯定是要告訴自己一些重要的事情。現在自己這樣發了脾氣,他心裏肯定也是不好受。
秋黛聽了她的話,應了一聲,跑了出去。她小跑著穿過回廊與庭院,路上遇見其他的丫鬟,她們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待跑到葉驚闌居住的清影軒,卻發現他並沒有回。秋黛一刻沒敢耽誤地跑向前院,路上碰見了老管家。老管家看她滿頭大汗,不顧規矩地在庭院間穿梭,厲聲讓她站住。
“秋黛,你是沒了規矩了嗎?”老管家陰沉著臉,秋黛喘著粗氣,一臉焦急。
“管家,小姐讓我去追五少爺,我正要出去看看。”秋黛急忙解釋,她望著門外,卻沒看見任何身影。
“五少爺?他剛剛乘馬車走了。今日回來是為了收拾一些衣物到書院,小姐怎麽急著找五少爺?”管家緩緩問到,他臉色依舊陰沉。管理下人的儀容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秋黛這樣的模樣出去,要是被別人看見了,還會以為葉府管治不嚴,奴仆根本不守規矩。
秋黛的心放了下來,但是她看見管家陰沉的臉,便知道自己現在這樣是犯了大忌,連忙低著頭說:“小姐剛才讓我來找,我一時心急,竟忘了規矩。”
管家聽她這樣一說,臉色稍稍緩和,他語氣嚴厲地說:“小姐、少爺他們吩咐我們做事,就算是天塌了,咱們也萬萬不能忘了儀容。你是葉府的丫鬟,出門都代表著老國公,可不能丟了這個臉。”
秋黛趕緊點頭,心裏卻在想該怎麽告訴小姐。他們兄妹倆很少吵架,今日兩人似乎都吃錯了藥,說話時怒氣衝衝,恨不得讓對方痛苦。
管家的長篇大論終於說完,秋黛感到一陣輕鬆,她抹了抹自己額頭的汗水,在管家的注視下朝內院走去。身後淩厲的目光像是要跟隨著自己,秋黛提著心,等走到管家看不到的地方,步履才輕快起來,走去了內院。
葉驚闌坐著馬車出了葉府的地界,才讓車夫調轉了方向,躲過葉府家宅,朝皇城方向駛去。
這輛馬車是葉驚闌從書院下山後,在東市租的,車夫是本地人,但是並不認識自己。葉驚闌就是認準了這一點,才租了他的馬車。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要去哪,因為這關乎他之後的計劃。
“父皇,雁門關失守,左都護已經帶領大軍退守宜城。兒臣認為….”太子弓著腰上奏,賢宗倚在龍榻上微微閉著眼睛,滿臉的疲憊。
“太子是認為白將軍真的通了敵,向那李元亨交代了雁門關的守衛情況。”中書令遊道章站於一旁,接下太子未說完的話。
“兒臣並不是這個意思。”太子眼神凜冽,瞟了遊道章一眼。
“那……”遊道章正準備說話,太子搶先一步說:“兒臣認為,雁門關失守,和白將軍未必有關係。”
太子一說完,賢宗微微睜開眼,一臉威儀地說:“那你是怎麽認為?”
“兒臣以為,白將軍雖在夏廷被囚許久,但是以他跟隨父皇這麽多年的忠心,他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太子言辭振振。
遊道章臉上卻不以為然,他清清嗓子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殿下怎知人不會變呢?”
“不。本宮不覺得人不會變,相反,正是因為人會變,本宮才覺得白將軍不會做出如此的事。”太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遊道章感覺到一股壓力,似乎他已經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你是怎麽想的?”賢宗終於發了話,他此時就像是一個坐在一旁看兩虎相鬥的人,並不在意他們討論的是什麽。
“兒臣希望父皇可以發一道密旨給幽州刺史陳希,讓他以參軍的身份前往宜城,秘密調查此次泄密事件。”太子似乎早就有此打算,他看了一眼遊道章,他臉上有些許驚訝,大概是沒想到太子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遊愛卿的意思呢?”賢宗看著遊道章,像是早已知道結果。
“臣,沒有異議。”遊道章低下頭,像是不得不臣服。
“氣死本宮了。這個遊道章在這種時候還想著黨爭,真是可恥。”太子回到東宮,進門便一臉怒氣。
李德福揮手讓宮人過來為太子更衣,自己手上也沒忙著,從宮人手中拿過太子的便服,一邊為太子穿上,一邊說:“殿下也別和這種人計較,這個遊大人,就是想趁這個時候,讓自己的得意門生陳希上位。”
“你看,連你都看的清楚。他也是不怕父皇知道了他的意思,從而對他心生厭惡。”太子穿好便服,走到榻上坐下。
“殿下這樣說就折煞老奴了。老奴隻是聽殿下說的多,便知道了一些,哪是什麽看的清楚。”李德福拿來帕子讓太子擦手,之後又端上茶品與點心。
太子拿起點心盤裏的杏仁酥,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茶,便拿起桌上的奏章看了起來。
李德福侍候在一旁,這種時候對他來說是最愜意的時刻。他從小侍奉太子,從進東宮的時候起,他就多留了一個心眼。太子是儲君,更是將來的天子,現在雖然礙於各方勢力,不得不屈服,但是將來一旦登上帝位,那些曾經受的委屈,總會要討回來的。
李德福看了一眼現在似乎十分悠閑的太子,心裏卻明白他這樣的悠閑都是裝出來的。
在陛下麵前為白將軍說情,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太子願意這樣做,是因為未來的太子妃與白將軍關係密切。而白將軍通敵叛國的罪名要是定下了,那那位太子妃,便再無可能嫁入天家。
想到這,坐在榻上的太子換了個姿勢看奏章,李德福心裏一驚,還以為太子殿下知道了自己內心在想什麽。他此時動也不敢動,太子並沒有說什麽,李德福放下心,他略微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那麽僵硬。
“李德福。”太子此時卻突然喊了他一句,李德福嚇得一抖,跪在地上答:“奴才在。”
太子有些錯愕,放下手中的奏章說:“本宮隻是喊了你一聲,你不至於嚇得跪在了地上吧。”
李德福聽太子這樣一說,便知道自己心裏想多了,於是恢複鎮定,笑著說:“奴才知道殿下心情不太好,正想怎麽逗殿下高興呢。”
太子一聽,不禁大笑說:“本宮還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一個願意出醜讓人笑的人。好了,起來吧。”
李德福急忙從地上爬起,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中衣已經汗濕。
“過幾日宮中便會派教養嬤嬤到葉府指導太子妃宮中禮儀,而且生活起居各方麵都會講解。但是宮中有些嬤嬤的嘴十分碎,本宮不想太子妃受什麽委屈,你可知道。”太子嚴肅地說,李德福心領神會。
“奴婢知道,奴婢會和宮裏的那幾位嬤嬤說的。”李德福言辭謹慎,他不禁對那位還未入主東宮的太子妃感到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人,能讓太子殿下如此掛念。
太子聽完,點點頭,又吃了一口糕點,心裏卻在想起自己還不知道葉孤葉愛吃些什麽。這東宮的有幾位做糕點還不錯的師傅,如果知道她喜歡吃什麽,還能讓糕點師傅做一些糕點給她,也算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