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初遇
杜琛總記得自己第一次見葉孤葉時的情景。
那日是天成書院入學考試,他提前交卷,神奇十足地從考場中踏出,臉上是止不住地驕傲還帶著一絲睥睨四方的氣勢。
杜琛知道別人都見不得他這樣一副神情,特別是那考場中的許多與他一樣的學子。他們看見他時,總是和和氣氣,可隻要一轉眼,就是一副女人般的尖刻嘴臉,恨極了他的神氣。
他卻不太在乎這些人對他的看法,在他心中,他是遲早要望著南鎮殿那高高的牌匾走上去的狀元郎,也是遲早要名垂青史的一代名臣。
杜琛腦海中正想著自己是如何踏過太和殿前那高高的台階,腳下一個踩空,從天成書院那矮矮的台階上摔了下來。他摔地這般狗啃屎,樣子難看地就像他們家轉角處那條巷子裏長期蜷縮著的乞丐。疼痛感很快就襲上身體,杜琛此時的大腦卻沒有完全被疼痛感占據,他慶幸自己提前出了考場,慶幸外麵沒有人,沒有人看見上一秒還神氣的他這一秒就如乞丐一般。
“嗬嗬”,杜琛聽見一聲輕笑,他立即從地上爬起來,完全不顧膝蓋上的疼痛。
葉孤葉就那樣站在他麵前,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她的臉小巧精致,一點也不像一個男孩子,可那時杜琛就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臉上都是羞愧,嘴巴抿地緊緊的,想著該如何調節這個尷尬的局麵。
“在下杜琛,敢問兄台尊姓大名?”杜琛行了個禮,他見葉孤葉一副書生打扮,想著大概與他一樣,是來參加天成書院入學考試的。
“葉孤葉。”她站在他對麵,禮貌地回了個禮,神情不卑不亢,話語簡潔。
葉孤葉說完就站在那裏,這讓杜琛有點懵,他頭一次碰見這樣少言寡語的同年人,要放在往常,至少對方會與他聊一些考試的事情。
“葉兄也是來參加考試的?”看葉孤葉沒有開口的意願,杜琛隻能忍著痛繼續問。
聽到杜琛這樣一說,葉孤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末了,恐怕是不想讓杜琛誤會她高傲,連忙說:“我交卷交的早,在這裏等開門。”
杜琛聽她這樣一說,有些吃驚,卻又不想讓葉孤葉瞧見,背過手語帶不屑地說:“是啊,畢竟這試卷簡單。”
他這樣一說,葉孤葉倒是吃驚地看著他,感覺眼前這個英俊的小哥帶著與他麵容不符的詩書氣。杜琛感覺到葉孤葉對自己有些灼熱的眼神,與那些恨自己、嫉妒自己的人眼神一樣,嘴角不禁有些得意,全然忘記自己剛才還在這位小哥麵前摔了個狗啃屎。
“兄……”杜琛的話還沒說完,考試結束的鍾聲便響起,在他們前方天成書院的大門發出難聽地“吱呀”聲,門一下子被打開,門外焦急等待地父母與書童探頭探腦地看著裏麵,在他們身後,一大堆學子從考場蜂擁而出,有帶著笑顏的,有垂頭喪氣的,也有不悲亦不喜的。
杜琛站在原地看著那些人,他看著那些學子走向在門外等候著他們的人,心裏卻空空落落的,好似剛才的神氣都被帶走了,隻留下一個空殼,裝了些詩書經綸。
“誒……”杜琛轉頭想喊一聲葉孤葉,可她站立的地方早已空蕩蕩,大概是剛才人潮湧進時她便走了,杜琛腦海中還在回想她的麵貌與身著的衣裳,畢竟這城中與他同歲的學子,他都認識。
他在腦海中搜索了好幾遍,實在有些不記得這城中同歲的學子有一位叫葉孤葉的,他還想著是不是哪個小門小戶家的少爺,可轉念一想葉孤葉身上穿的衣服,怎麽也像是從大戶人家裏出來的。
“少爺!少爺!”杜琛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自己的書童元秋來了,想是母親怕他一個人考完回家不放心,特地派元秋來接他。
“少爺,可找著你了。”元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杜琛卻語帶惱怒地說:“你到這邊來了,我娘那邊怎麽辦?”
“少爺。”元秋看著杜琛臉上的怒氣,話也不敢大聲說,臉上委屈地說:“是夫人讓我過來的,夫人說少爺考完試還要步行回家太辛苦了,要我帶著轎夫過來接少爺回家。”
“你明知家中侍從不夠,我娘今日去不歸山拜佛就隻帶了你與海棠,你現在過來了,又有誰通知家中轎夫去接我娘。”杜琛現在就像一個無理取鬧地小孩一樣,他也不知自己心中這個氣是從何而來,隻是感覺煩悶。
“這個少爺不必擔心,我來前老夫人便叮囑我先回家通知陳管家,讓他等送老爺的轎子一回來便去 接夫人,我呢,就隻管放心地來接少爺。”元秋此時臉上有些洋洋得意,他難得在杜琛麵前顯現聰明,自然要高興一下。
“我知道了。”杜琛臉上還是不高興,書院裏人已經走的差不多,剛才被人群遮擋住的自家轎子此時露了出來,那頂轎子也不小,藏藍色的織布上還繡著花紋,轎頂還垂著藏藍色的穗子,可以看出這轎子剛造出來時的華麗。隻是仔細一看這轎子,卻怎麽也帶著一絲頹敗沒落的氣息,讓人總有些不舒服。
杜琛不情不願地朝轎子走去,抬轎的轎夫在門外聊天休息,他們笑著說些什麽,聲音有些大。此時杜琛才發現自己的轎子旁還停了兩頂轎子,那兩頂轎子花紋繁複,轎頂的頂珠在陽光下發著光,有些刺眼。
“哎,你們這群懶貨,在外麵等舒服了是吧,還不快過來。”元秋斥責那群轎夫,那群轎夫卻依舊懶洋洋,他們緩慢地從地上坐起,嘴上嘟嚷著:“每月的俸祿給的那麽少,還要人做這麽多事。”杜琛聽見他們這樣說,眉頭一皺,心裏一緊,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你們這些懶蟲,每天就想多撈錢少做事,夫人和老爺對你們真是好,要是我就把你們都辭了,還省口飯。”元秋也聽見那些轎夫所說的話,他是一個急脾氣,對杜家感情深,決不允許任何人說杜家半點不好。
聽著元秋這樣說,那群轎夫更是不耐煩,其中一個魁梧大漢就那樣無視杜琛指著元秋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元秋的臉登時紅了,眼睛裏止不住的委屈,杜琛也皺著眉,可他不知該如何管教這群不聽話的下人。
還能怪什麽呢?杜琛心中帶著怨恨,他們杜家,不再是他爺爺擔任禮部尚書時的杜家,現在的杜家,人丁凋零,每日靠著爺爺在世時為父親在禮部安排的那個小官職勉強度日,維持著表麵的光鮮。但實際上,家中大小用度,下人的工錢,都靠著杜琛母親的精打細算。
“公子,這群潑皮,您不管教管教嗎?”元秋氣憤難當,期望杜琛能說幾句話來懲罰一下這些沒頭腦的轎夫。
杜琛遲疑了片刻。他倒不是不想懲罰這些轎夫,這些人說的話句句都觸動著他內心,隻是他們說的也是實話,況且懲罰了他們,就沒有人願意以如此低廉的價錢來杜家做工了。
“元秋,君子以德行天下。這些轎夫對我們家也是有貢獻的,偶有一埋怨也是正常。你在我身邊待得比較久,聖人的話也聽了不少,就不要和他們計較了。”杜琛說地冠冕堂皇,元秋嘟著嘴巴,眼睛中的委屈不減,卻也隻能無奈地點點頭。
那群轎夫此時也在轎旁站好,杜琛走過去,正準備拉開轎簾上轎,身後卻傳來一陣清脆地叫聲:“杜兄,杜兄。”
杜琛聽著聲音,覺得有幾分熟悉。他轉過身來,就看見爺爺曾經的好友,戶部王尚書的孫子王公子正站在天成書院門口對著他笑。王公子的身邊還站著一位公子,與他打扮差不多,同一身錦服,腰間別著一塊玉佩。
那王公子見他轉過身,慢慢走下台階,手中拿著一把沉香木扇。此時已是初秋,這天成書院又在山上,頗有幾分冷。那王公子卻似沒有感受到,一走近杜琛就扇了兩下扇子,扇的杜琛發涼。無奈他們這些學子,頗重禮節,杜琛隻能忍住心中對王公子這樣行為的厭惡,禮貌地行了個禮。
“杜兄這樣就客氣了。”王公子看見杜琛行這樣的禮,連忙將他拉住,臉上嘻嘻哈哈,沒有半分貴公子的優越感。他們兩人客氣之時,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公子走上前,語氣輕浮地問:“給我介紹介紹,這位是?”他打量著杜琛,神情中帶著不屑,杜琛心裏不舒服,他從未見過這樣盛氣淩人的公子,眼睛似乎時刻要翻到天上去。
“哦,對對對。是我不該,都忘了介紹。”王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站在他們兩人中間禮貌地介紹:“杜兄,這位是葉國公的孫子,葉驚闌。”,“葉兄,這位杜兄就是我老是和你提起,三歲讀詩書,六歲就能寫文章的杜琛,杜公子。”
杜琛聽著王公子的介紹,心中稍稍有了幾分底氣。他從小就是大家口中的神童,振興杜氏家族的希望,所有同齡人眼中的佼佼者。在他對麵雖然是個氣勢很強勁的家夥,除了顯赫的家世,大概也沒什麽好怕的。
“是嗎?一直聽王兄你提起,今日一見,果真是一表人才。”那位葉驚闌葉公子也誇讚到,杜琛心中得意,卻還是抑製著自己的笑容,不卑不亢地行禮說:“那都是王公子過譽了。”
“這我可沒瞎說。”王公子連忙說道,杜琛淡淡一笑,終於覺得自己沒低人一等。
“那這樣,杜公子可要見見我家那個小弟了。”葉驚闌語氣浮誇,其實他早已聽過杜琛神童的名號,隻是一直對他高傲的個性感到反感。葉驚闌從小武力超群,做夢也是想做將軍,為國立功。為人仗義又帶著幾分傲氣,平日裏最見不得沽名釣譽之人,在他心中,杜琛與那些有一點才華就滿身酸腐氣的文人並沒有半點區別。
“弟弟?”杜琛有些疑惑,葉驚闌卻笑著說:“對啊,是我的堂弟,從小也被我的各位叔伯們稱為神童。”杜琛還在疑惑,王公子卻激動地說:“哦,你說的是孤葉這小子吧,今日考試我還與他一個考場,見他早就交完卷出去了,怎麽現在不見他?”
杜琛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個瘦弱,臉龐精致的少年,他看著眼前麵龐粗獷的葉驚闌,怎麽也想不到他們居然是堂兄弟。
“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體不好,剛剛家中已派人先接他回去了。杜兄出來的早嗎?有看見他嗎?”葉驚闌心中高興,他就想讓杜琛這樣的人知道,這世上不止他一個神童,隻是轉念一想到葉孤葉,他就頭痛。
“見到了,見到了。”杜琛剛有的銳氣又沒了,他一想到自己剛才摔下來的樣子已被葉驚闌的堂弟看到,隻怕過不了多久,大概長信城中半數的學子都會知道。
初秋的最後幾隻秋蟬還在鳴叫,葉孤葉坐在緩慢行駛地馬車中,看著手上的話本。坐在一旁的丫鬟秋黛從帶著的食盒中拿出一份糕點,遞給她。
“小姐,離家還有一段路,你先吃的東西墊墊肚子吧。”秋黛小聲說著,葉孤葉卻連頭都沒抬,繼續看著書說:“我沒胃口,你要是想吃就吃了吧。”
“這怎麽能行了!夫人囑咐過,不能讓小姐餓著肚子的。”秋黛勸著,葉孤葉將書放下,從盤中拿過一塊糕點,一口吃下,然後又拿起書繼續看。
“小姐,你今日出來的好早啊,我看你,比那些苦讀詩書的男人們要強多了。”秋黛將糕點放回食盒,背轉身吃了一塊,她鼓囊著嘴,葉孤葉一向不管她偷吃。
葉孤葉依舊看著書,過了一下,她突然噗嗤一笑,捂著嘴巴樂了起來。“小姐你笑什麽?”秋黛不懂她的笑,眨巴著眼睛看著她。
“我隻是想起今天早上看見的一隻耗子。”葉孤葉繼續笑著,她腦海中重複著杜琛摔下來的慘樣,樂不可支。
“什麽耗子啊?書院怎麽還會有耗子呢?”秋黛繼續不明白,葉孤葉倒也不說清楚,還在笑著,過了一下,她才收住笑容說:“說不定這耗子還要與我讀書呢?”
秋黛還是不明白,她眼神疑惑,看著小姐那樣的大笑,她覺得大概小姐遇到的是一個不一般的耗子,就像說書人說的那樣,一隻神奇的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