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姻緣
容少華難得多說話,他病了這麽多年,不僅身體是虛的,連頭腦也不大清楚了。很多時候他喜歡聽人說話勝過自己講話,這容府裏他最喜歡聽澄花說話。她說話的聲音有趣,而且不像其他人同他說話時語氣裏透露出的憐憫,澄花是將他當做一個正常人。
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對澄花的感覺,他很清楚自己這樣的將死之人給不了一個健康美麗的女孩子未來,所以與澄花日常的相處中,容少華盡量避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但他也確切地感受到了澄花對他的感情,這種感情讓他陷入一種複雜的情緒之中,他會偶爾覺得自己精力充沛、對未來充滿了希冀,偶爾又十分痛恨自己這病懨懨的身子,恨不得早日死去。他不能像一個男人一樣擁澄花入懷,即便在這封閉的容府大院裏他是澄花的主子,他可以用一個高高在上的身份要了澄花,他相信澄花也是願意的。可他不能夠,他的良知告訴他自己,為了澄花好,你必須推開她。
容少華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深秋的夜晚寒氣逼人,還沒等他說完,便忍不住咳起來。澄花一聽見他咳嗽立馬開了門出來,屋內點著一盞小油燈,雖說像容府這樣的大戶人家通了電,但也隻是給各個主人房通了,下人的房間裏還是點著油燈。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藍色馬褂,內裏是灰色長袍,肩上披著深灰色的披風鬥篷,半個身子都藏在裏麵。屋簷下亮著的燈籠將容少華瘦削的臉龐照的深邃而灰暗,他左手握成拳堵住從胸腔裏發出的陣陣咳嗽,身子倒是繃地緊緊地。此時此刻,他想以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病人的身份與澄花對話。
澄花出來看了他一眼,他很驚訝,她居然沒哭,反倒是極從容與堅定。與往日不同地是,這次她沒有關懷地過來伺候,反倒在他的咳嗽聲中轟的跪下。
這是澄花第一次跪容少華,在府裏的主子中,除了容少華與容少卿不許她在他們麵前下跪,其他的夫人、小姐都是高高在上的。
深秋夜晚的回廊石板地麵冰冷,澄花雙膝磕上去就感受到涼意,她身子立得直直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縱然容少華不允許她跪他,但她的靈魂在他麵前一直是匍匐的姿態,將他視作神靈般朝拜。
“大少爺,”澄花聲音哽咽,她挺直胸脯望著容少華漆黑的眼眸,就好像要將自己的心掏給他看:“少爺,在澄花心中,少爺是澄花要用一生侍奉、尊崇的人。不是因為少爺是少爺,而是因為你是容少華,是和澄花一起長大的容少華。”
澄花說出這句話的方式不是一種急於表現自己內心洶湧情緒的咆哮,而是冷靜與自持的訴說,她有這樣的念頭已經過了十年。現在,任何的咆哮不會給這句話增加重量,反倒會顯得她情感上的輕浮,唯有冷靜的訴說才能表達這句話裏的痛苦、希望與愛意,也隻有這樣,才能讓一向表情淡漠的容少華有一絲觸動。
他可以明白她的,這麽多年,無數個日日夜夜,無數的表情動作與聲音。飛散、匯合,匯合、飛散,形成了他眼前的這個外表看著脆弱,內心卻堅強的女孩子。容少華當然能感受她情感裏的孤獨,因為他們都是有許多話要對人說,卻無法說出來的人。造成這些的原因可能是命,也可能不是。
過了良久,兩個人就像立於大漠荒原之上,聽不清周遭的任何聲音,隻能感受到內心的撕扯。他們的命好像在不知不覺中牽扯、糾纏在了一起,從此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你真願嫁給我?澄花,我活不長了。”這是容少華第一次說出縈繞在整個府中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腦海裏的念頭。說出這句話後,他長舒一口氣,一口憋在心中十幾年的氣。從他生病後,他母親就不許家中所有人在他麵前提起任何和死亡有關的事,好像這樣就可以延長他的壽命,讓他好起來。
澄花聽到她說這句話,她鼻子一陣酸楚,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可以不為自己的身世感到悲傷,也可以不去麵對容少華不願娶她的事實,隻是不敢聽他說自己大限將至。這世上,生離死別,皆是剜心的痛苦。
“算了,隨它去吧,能活一天是一天,澄花,我想娶你。”容少華說這句話時眼神不再閃躲,他想自己怕什麽,既然有一個人願意在自己人生的最後幾年陪伴在身側,又何須懼怕那微不足道的死亡,讓我且快樂幾日吧。
容少華伸出手臂想抱一下這個對自己充滿耐心與愛意的女孩子,他臉上露出的笑容與澄花此時的笑容重疊,兩人眼睛裏蓄滿的淚水在擁抱的那一刻順著臉頰滑落在對方的肩頭。從此,他們兩個被命運拋棄了的人終於能夠在這樣的深夜裏相互依偎,溫暖彼此的心房。
湯杜寧不是很喜歡澄花敘述她與容少華愛情時的語氣,在他心裏,這樣敘述的愛情似乎有些矯情與膩味,而他很少體驗這種愛情的膩味。他想現代人的愛情簡單又粗暴,喜歡就表白,不喜歡就拒絕,考慮的再多也隻是車子、房子,物質的東西。
這樣並不是說現代人的愛情失了靈魂,隻是大家不再那麽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即便是麵對生死,也是坦蕩的說出自己的感情。而像湯杜寧這種從不相信愛情的人,更是在男女關係上將自己的欲望放在首位,更沒有這種瑣碎的事情。
“你能隻說你想做什麽嗎?或者你想讓我做什麽?我都可以。”湯杜寧急於擺脫困境,他想這個叫澄花的女鬼活到現在不過是心願未了,自己直接幫她解決了不就行了。
“湯少爺,澄花的心願不大,隻希望你幫我做一件事,了卻我的心願。”
“什麽事?”
“能不能和我拜一次天地?”丁澄花說的委屈,好像是湯杜寧欠她的。
“什麽?”湯杜寧懷疑自己聽錯了。
“就是,結一次婚。”澄花低著頭,不敢看湯杜寧的眼睛。
“這,”湯杜寧感覺莫名其妙,他想到那個詭異的店主,甚至在想這是不是她們在惡作劇,怎麽誰都不找偏偏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