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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前因

  西山有狐妖。


  顏東告訴我時,我正在將茯苓、白術等藥材打包成一個個小小的藥包,不多時,櫃台上已堆積了許多藥包。顏東捂著鼻子將那些藥包放到地上的籃子裏,這些藥包都是師傅明天準備與我一起去城外發放給從別處逃荒而來的災民。


  “冬離,聽說那個狐妖可嚇人了。青麵獠牙,還會噴火,而且喜歡吃人。”顏東說話一向誇張,我懶得理他,隻想趕緊完成師傅交代的任務。


  “顏東,你要是不喜歡在藥房待著就回去吧,我現在忙著呢。”我不客氣地下了驅逐令。


  可惜遲鈍的顏東並沒有領悟到我的意思,他立刻將手放下,笑嘻嘻地說:“沒有,沒有,隻要有你在,在藥房待多久都可以。”


  我沒回答,依舊冷著臉,顏東悻悻地收回笑容,繼續幫我整理藥材。師傅總是教導我不要如此模樣對那些好心幫你的人,我不置可否,依舊是冷臉對人。


  我有時也想自己為何不能笑臉迎人,就像經常來醫館看病的桂芝姑娘,將纖纖玉手伸向師傅時,總是嫣然一笑。顏東說桂芝姑娘這樣笑是因為她愛慕師傅,我不怎麽懂男女之間的事,但我知道師傅對桂芝姑娘應該沒有那種想法。


  我的師傅已經300歲了,但是他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子,這隻是因為他在修仙。在本朝,修仙是被禁止的法術,而偷偷修仙之人,一旦被發現更是要處以極刑。


  在師傅漫長的人生中,前兩百八十四年年他孤身一人,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也不能與一個人發生糾葛。在兩百八十五歲那年,也是他開始懷疑自己人生意義的時候,他途徑一座廢廟,發現了在元始天尊泥像下哭泣的我。


  “冬離,我娘說後天就是中秋節了,打算做些月餅送給你師傅和你吃。”顏東將最後一個藥包放到籃子裏,拍拍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為我倒了一杯茶。


  我接過茶杯,喝了一口,這一早上我忙來忙去,著實有些口渴。


  “你喜歡吃什麽口味的?我好讓我娘多做一點。”顏東的家就在醫館對麵,他母親王大嬸做的糕點馳名整個城,也多虧了他母親的手藝,才讓他們孤兒寡母得以生存。


  “我不愛吃月餅。”我直接說,顏東以為我是客氣,還繼續強調他娘做的月餅每年的搶手程度,甚至要提前一個月預定才能買到。


  “我真的不喜歡吃,你替我謝謝你娘。”我站起身將杯子放下,準備去後院看看人參曬的怎麽樣。


  “冬離,”顏東抓住我的胳膊,他低沉著臉,過了片刻卻笑著對我說:“那我就叫我娘隨便做一點,你看著吃吧。”說完他離開了醫館。


  師傅半夜才從西山回來,他滿臉疲憊,頹然地坐到桌旁,一言不發。我倒茶給他,他擺擺手,解下身穿的袍子給我。


  “藥包準備好了嗎?”師傅喝了口茶,我將袍子掛好,嗯了一聲。


  “師傅很快就要走了,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我看對麵那個顏東,就對你挺好的。”師傅又開始了絮叨,我冷著臉,將空了的茶杯倒滿茶。


  “王大嬸說要送月餅給我們吃。”我告訴師傅。我想如果我不告訴他,如果顏東送月餅過來了,今日的事也必定會被師傅知道,到時他一定責備我的冷漠。


  “真的嗎?可惜我已經不需要品嚐這些東西了。”師傅惋惜地說。早在師傅一百歲的時候,他便已經修的不需食人間煙火,那時就算他不吃東西一兩個月也可活下去。


  “冬離,你想過以後要如何嗎?”師傅又問我這個問題。


  我低頭將今天剛曬好的人參磨成粉,西區的王員外愛喝人參粉末衝的茶,師傅上次為他看完病後答應送他一些人參粉,明日王員外家的下人就要來取。我在人參粉中摻了少量的桃末,這桃末是師傅專門做的,有祛邪穢的作用。


  “師傅,我已經長大了,你馬上是要成仙的人了,還這麽留戀塵世嗎?”我拿一張紙將人參粉包好,放到櫃台上。


  “師傅這不叫留戀塵世,師傅這叫心懷蒼生。”師傅狡黠一笑。


  “後日子時便是你成仙之時嗎?”我坐到桌旁雙手支臉,看著燭火忽明忽暗。


  師傅點點頭。我們一年前從另一處來到這個小鎮,當時行程慌忙,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師傅突然決定離開。路上日夜兼程趕路,我當時什麽都不知,直到途徑這個小鎮,師傅又突然決定在此住下來,才知曉原來師傅算出自己要曆劫成仙了。


  “師傅一直在等待,修仙之路太過漫長,冬離,你可不要學師傅這樣。”師傅摸摸我的頭,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將我視作一個孩子。


  “聽說曆劫的三道雷擊是盤古開天辟地時的天火,若是修為不夠,不僅不能飛升,反而會灰飛煙滅。”我淡淡地說,盯著師傅的眼睛。


  師傅的眼睛可真美,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果然狐狸都會媚人,即使是半妖。難怪那個桂芝姑娘天天說身上疼痛,要師傅為她診治。


  他避而不答,訕訕地說:“嗨,別說的這麽晦氣,你看天上那麽多神仙,不都好好的嗎。”


  “可你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我潑冷水,師傅的笑容凝固,他有些難過地低下頭,卷翹的睫毛如展翅的蝴蝶。


  “你趕緊去休息吧,我們明日還要早起去城外看病呢。”每次師傅不想說話,就會找理由將我趕走。我想如果他成仙了,大概是神仙中最沒有骨氣的。


  我默默站起身,朝寢房走去。剛走進後院,我就聽見師傅的歌聲,他的聲音尖細而婉轉,聽起來像是一個深閨怨婦在訴說自己的寂寞。我歎了口氣,想自己大概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的歌聲有多難聽。


  第二天我和師傅從城外災民的安置所回來之後,那一整天顏東都沒來找我。人有時也是奇怪的東西,一旦成了習慣的事情有天沒了規律,反倒不適應。


  我站在櫃台前看了一眼對麵的“王氏糕鋪”,今日真是奇怪,鋪子的大門緊閉,隻掛了一個牌子寫著“歇業一天”。


  “怎麽,想顏東了?”師傅的大臉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白了他一眼,抓了一把黃連給他。


  “多吃點黃連降火。”我剛說完,王員外家的小廝走進來,手上還提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他恭敬地說:“紀大夫,我家老爺讓我來取人參粉。”


  “在這,你讓你家老爺每日喝一次,一次小半包的量,千萬別多喝了。”師傅柔聲囑咐,也是擔得起王員外送他的“懸壺濟世”錦旗。


  “多謝紀大夫了,我家老爺為了感謝紀大夫的好意,特別命我帶了月餅來了送您。”小廝將盒子放到櫃台上,淺灰色的正方形盒子上壓印著精美的圖案,一看就是很貴。


  也不知道為什麽,看著這個月餅我倒是想起來顏東,他說要送月餅過來,不知明天會不會來。


  “多謝王員外了。”在我分神之時,師傅已經送那位小廝出去了,我看著那個盒子,卻連撕開它的想法都沒有。


  “別發呆了,閑著沒事就把房子打掃打掃,去後院給種的那些花澆澆水,我們也準備好好過節。”師傅將月餅盒拿走,柔善的紀大夫變作支使人的地主,讓我不禁感概人性的複雜,就算他是要成仙的人。


  那天直到晚上關門,顏東家的門都沒有開過。也有要買糕點的人在他家門前徘徊,但是一看那塊牌子,他們便走了。


  那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後半夜睡著時卻做了一個難忘的夢:師傅滿臉血汙地看著我,他渾身是血躺在火海之中,我正要過去,卻聽見顏東叫我不要過去,我難受地想哭,一睜開眼,已是滿臉淚痕。


  早上醒來精神不好,師傅很早就出門了,吃過早飯後我趴在櫃台上小憩。沒多久聽見有人進來,我抬頭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定睛一看,卻是顏東。


  他笑嘻嘻地看著我,手上拿著一個籃子,我冷著臉,看著他走近櫃台將籃子放下說:“冬離,這是我娘做好的月餅。”


  顏東掀開覆在籃子上的白布,一塊塊月餅整齊的放著,帶著淡淡的光澤與香氣。他拿起一塊遞給我,我接過咬了一口,外皮緊實香滑,每一口都帶著豆沙的香味。


  “好吃嗎?”顏東像一個想得到讚揚的孩子,我點了點頭,讓他更高興了。


  “在吃什麽呢?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香味。”師傅的聲音傳來,我連忙吞下剩下的月餅,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慌張。


  “紀大夫,來嚐一下我娘做的月餅。”顏東拿過籃子遞到師傅麵前,師傅背著手沒有接,笑著說:“顏東你先放下,我早上吃了很多東西,現在不餓。”


  “那好吧。”顏東放下籃子,師傅瞟了我一眼,像是知道了什麽一樣。


  “紀師傅,我想晚上帶冬離去溪邊放天燈。”顏東突然問。


  師傅看了我一樣,高興地說:“好啊,好啊。顏東我告訴你,冬離她就是太不喜歡出去了,我以前告訴她很多次……”師傅又開始絮叨,我白了他一眼,他才閉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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