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送君旗袍
“任性”是一個奢侈的詞,顧曼知道。隻是知道這個詞的奢侈性,是在父親破產後。他們家原本富麗堂皇,充滿歐洲風情的家具一件件被討債人搬空。她再也不能隨心所欲的購買那些手工製作,裙子上繡著漂亮圖案,昂貴而奢侈的衣服。
但顧曼的“任性”脾氣一直沒有變過,就算是在歡場摸爬滾打這幾年。隻要她早上醒來,看著鏡子中瘦削而高挑的自己,那眼神中的傲氣依舊在,隻是被濃妝所掩蓋。
在小船上她對方之生怒氣衝衝說的那番話並不突然,它是顧曼“任性”脾氣的表現,她已經不在乎方之生會如何回答,她隻是不想自己患得患失。
方之生一動不動地坐在顧曼對麵,他的臉上沒有表情,金黃色的陽光打在他隆起的顴骨上,莊嚴而肅穆。顧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失落而嘲諷地笑出了聲,果然,男人都是一樣的。
顧曼抬手想拍拍方之生的胳膊,笑著說自己隻是開了個玩笑,他可千萬別當真,以後來百樂門,還想要他捧場呢。她的大腦又切換成另一個模式,那個在歡場與男人打情罵俏的顧曼,隻是還沒等她伸手,方之生卻對她一笑說:“顧曼,怎麽辦?我好像也很喜歡你。”
方曼不想朝前走了,那家店子大紅色的招牌她已經看見,周安怡在前麵走的飛快,她不知方曼此時的心情,一心隻想探險。終於,再慢的步伐也要到達終點,方曼與周安怡站在“何日君再來”門外,卻是不一樣的心情。
“就是這家店啊?”周安怡拉著書包帶子興奮地看來看去,猶如一個十二歲去海洋館看海豚表演的孩子。
方曼點點頭,她咬緊嘴唇,提醒自己這不是做夢。“我們進去吧。”她下定決心似地說。周安怡點點頭,倒是一點也不驚訝這家民國裝修的店子與周圍街道的不符,或許她並不在意,城市的出現本就是人類社會的一種怪相。
周安怡推門,方曼跟在她身後,正要進去,門卻從裏麵打開了。美貌而古怪的店主從門內探出腦袋,她今日又換了一身絳紅色的旗袍,整個人大膽而狂野。
“方小姐你又來了?”店主朝站在身後的方曼熱情一笑,她拉開門,側出身子讓她們進。
“方小姐還是想看那件旗袍嗎?我說過了,有些東西是有靈性的,是方小姐的,怎麽都不會走。”店主自說自話,朝店內走去,全然不管她們是否是要看些別的什麽。
方曼與周安怡踏進店子,店主走到櫃台盡頭的木門,伴隨著吱呀一聲走了進去,房門關緊。周安怡與方曼麵麵相覷,隱約的音樂聲從木門旁放著支架的留聲機裏傳出,方曼支起耳朵聽,是周璿的《月圓花好》。
多老的歌啊!方曼心中感慨。周璿細細的聲線,與現在流行樂曲完全不同的演唱方式,卻是別有一番風味,那個年代,那樣的上海,傷痛而美妙。
方曼嘴角帶笑,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老人,經曆與感受過那個時代。這首《月圓花好》還是爺爺小時候放給她聽的,那時候爺爺也有一個這樣的留聲機,不過早已壞了。後來爸爸給他買了一個收音機,爺爺閑暇時會坐在沙發上抱著方曼,將收音機調到音樂台,然後聽著這首歌,看著窗外出神。
店主開門出來,她手中拿著那件墨綠色旗袍,微微帶著笑。周安怡發出驚呼,如此美的旗袍,在女人眼中是至寶。
“方小姐現在可以試試。”店主禮貌地站在一旁,等候著方曼主動上前索取這件“至寶”。
“我可以試試嗎?”周安怡小心翼翼地懇求。
“我想,這件旗袍大概隻能在方小姐身上顯出它的魅力。”店主委婉地拒絕。
周安怡嘟嘴看向方曼,她眼中嫉妒與不甘交織,無可奈何的樣子很是可憐。方曼驚訝,雖然女人買衣服總喜歡對自己說:“這件衣服就是我的唯一,我穿上就是最美的。”可是大概不存在這樣的唯一的衣服吧。
水波沿著船身向四周擴散,顧曼的瞳孔微微放大,方之生剛才說的話還環繞在耳邊沒有散去,她的心在猛烈跳動,血液在血管內奔騰,讓渾身燥熱。方之生拉過她的手,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將它鄭重地放在顧曼手上。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想給你,現在應該也不遲。”方之生緩緩地說。
酒紅色絲絨的首飾盒放在手心的觸感是如此光滑與溫柔,金色的日光打在漂亮的酒紅色上泛著淡淡地光澤,顧曼的手有些顫抖,這份禮物的珍貴在於它是方之生所送,裏麵的東西卻不是最重要的。
她打開盒子,一對富有光澤又圓潤的珍珠耳環出現在她眼前,顧曼的嘴巴微張,她看了一眼方之生,眼中差點有淚。真奇怪的情緒,明明在百樂門什麽沒有見過,卻被這小小的珍珠耳環所感動。顧曼的心底有個聲音在嘲笑著自己,無論經曆過怎樣的事,她還是那種會懷著十八歲少女心的女人。
還沒等顧曼反應過來,方之生從首飾盒裏取出耳環,微微站起身為顧曼戴上。這個動作該多可疑,一個未經情事的學生,怎麽就會為女人熟練的戴上耳環?顧曼卻也沒多想,方之生的氣息環繞著她,她現在正在一個美妙的夢境中,在這個夢裏,她與愛的人天長地久。
方之生為她戴好了耳環,顧曼與他的關係就此有了一個新的開始。從此刻起,顧曼不再是一個家道中落的舞女,她也是一個有男人喜歡與愛護的女人。
“不能讓我同學先試試嗎?”方曼為周安怡求情,店主卻是很絕情,直接搖了搖頭。
“周小姐要是想試,我可以另找一件,但是這一件旗袍,卻隻有方小姐可以。”末了店主加上一句。
“還有這樣的衣服,方曼你去試,我倒是要看看你穿上有多好看。”周安怡有些生氣,按理說無論是身材還是樣貌,她都比方曼要好,為什麽這個古怪的店主卻堅持自己穿的不會好看。
方曼猶豫,一件隻屬於自己的衣服,就好像一個女人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一樣,如果穿上它,是不是就是達成了某種協議?方曼不知自己為何有這種想法,但是現在自己已經選擇來到了這裏,總不能臨陣脫逃吧。
她伸手從店主的手中接過旗袍,周璿的歌聲正唱到開頭:“浮雲散,明月照人來……”柔柔軟軟的聲音令人恍惚,一瞬竟似穿越。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女子與她一樣,從店員手裏接過旗袍。她笑靨如花,拿著做好的旗袍對身邊站著的男子淺淺一笑,露出她漂亮的梨渦,踏著小步子走向試衣間。
方曼追隨著她的步伐,她仿佛聽到那個女人在說話:“怎麽想到在我生日的時候送我這件旗袍,又花了不少錢吧。”半是嬌嗔半是喜悅的口氣,怎麽看那個男人都是極愛她的,隻是後來,怎麽就.……
方曼對著鏡子回過神,定睛一看,自己已穿上了那件旗袍。試衣間裏明黃色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原本應該被這樣顏色的燈光顯得十分沒有氣色的自己,在穿衣鏡中竟像是擦了粉一樣。方曼穿著這件旗袍轉了一個身,這件定製的旗袍按理說是應該不會合方曼的身,可方曼穿著它,不大也不小,側著身照鏡子,竟然顯得人前凸後翹又高挑。方曼不敢相信店主說的竟是真的,她定睛看著鏡中的自己,那細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與瘦削的顴骨,不,這不是自己,這是另一個人,旗袍真正的主人!
顧曼的生日是大年初二,以往在她生日的這一天,父親總會為她舉辦一場宴會,這樣既可以讓人來過年拜訪,也可以慶祝她的生日。家道中落後,沒有人來家中拜訪,家中也不再舉行宴會,顧曼心中的落差與難受,到最後都變為自嘲與諷刺。不過今年倒是不一樣,方之生與她戀愛了,他們在一起這幾個月,顧曼心中都是蜜。
春節將近,方之生要回浙江老家。這天顧曼與他約好在中心百貨見麵,方之生回家要帶一些禮物給父母與長輩,想讓顧曼幫他挑一挑。
顧曼挽著方之生的胳膊進了中心百貨,自從與方之生在一起,顧曼的穿著漸漸沒那麽花裏胡哨,衣服也以素色為主,雖然寡淡,卻也剛好顯出了她的氣質。對於顧曼這樣的變化,方之生說她是“孔雀收了屏,也是另一番的美。”顧曼知道方之生這句話是誇她,可心裏怎麽就有些不舒服,她幾次看鏡子都覺得自己穿著的旗袍不好看,想去定做一件,又覺得有幾分浪費。
轉來轉去,在一樓買了幾樣化妝品,又挑了幾樣首飾後,方之生帶著顧曼上了二樓,準備為方母買一件過冬的貂毛大衣。這件大衣是方之生花自己的錢為方母買的一件禮物,顧曼以前一直以為方之生花著家中的錢,後來才知道,方之生來上海後就在周漢海的幫助下在洋行做過事,後來自己又開始炒炒股、賣賣期貨,也算是一個小有成就的投機商人。
方之生不喜歡顧曼叫他“投機商人”,他覺得自己在金融上有天賦,而且做這一行重點就是消息靈通與不貪。方之生向來穩重,見好就收,對於沒有把握的事,他從來不做。
顧曼剛走進那家以定製聞名的店子,一位 麵容姣好的店員就走上來,她手上拿著一件墨綠色的旗袍,笑著問:“請問是顧曼顧小姐嗎?”顧曼點頭,她很久沒有來中心百貨逛,也不知這家店的店員有什麽事?
“這件旗袍是您訂好了,請試穿。”店員捧上起旗袍,顧曼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的衣服,她看一眼站在身後的方之生,他正笑著看著她,示意讓她穿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