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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初見

  顧曼第一次見方之生,是1936年的五月。


  那一晚,顧曼身穿旗袍,搭著披巾坐上一輛黃包車。她纖細優美的小腿裸露在微涼的空氣中,黃包車在馬路上顛來顛去,車速平穩,帶著一股風。顧曼的肌膚接觸到涼涼的微風,有些許冷。她瘦削的臉龐在時有時無的燈光中若隱若現,好看的側顏就像是上海大戲院外懸掛的巨幅女明星海報。


  顧曼沉醉地看著華燈初上的上海,她喜歡這樣熱鬧又喧嘩的世界,這樣她就能忘記自己生活在一個多麽肮髒、不堪的地方。她是如此虛榮,不然也不會放棄在紡織廠做女工的工作,而跑到百樂門當舞女。


  是這世道太艱難了!顧曼不止一次地感慨。倘若兩年前父親沒有做生意失敗,現在自己也可以像那些女學生那樣,紮著一個利落的馬尾,穿著藍衣黑裙,抱著一本書與三四個好友走在整潔、漂亮的校園道路上。而不是燙著一頭自己不喜歡的卷發,化著鮮豔的妝容,學著像一個成熟嫵媚的女人那樣去討男人的歡心。


  所以當周漢海拉著剛從更衣室補妝出來的她,走到方之生麵前時,她就喜歡上了方之生身上的學生氣。方之生十分靦腆,雖然他裝作老成地端著一杯酒喝著,但是他眼中對於周圍一切事物的好奇與害羞,都證明了顧曼對他第一印象的論斷。


  “阿生,這是百樂門有名的Rose。”


  “Rose,這是我的表弟方之生。他剛從浙江來上海上大學不久,這是他第一次來百樂門。”周漢海相互介紹他們倆,方之生連忙從天鵝絨的沙發上坐起,伸出一隻手來。


  看見他這樣,顧曼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驕傲而張揚地說:“你好,我是Rose。”


  2013年五月,方曼這天起得很早。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方曼卻感覺越來越有心無力。數學上她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而她語文的成績,也是時好時壞。她是家中的獨女,父母對她的期望很高,所以每次摸底成績出來,她都十分緊張。


  上一次的摸底成績出來,她在班上的排名下降了兩位,雖然沒有掉出前十,但是也是岌岌可危。父母看到她的成績後,將她的手機沒收了,而且還為她找了很多輔助資料,讓她一定每天做完再睡覺。現在的方曼,每天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走到學校,整個人就像一個孤魂野鬼,飄飄蕩蕩。


  早晨七點鍾的W市已經是人來人往,顧曼在路邊的早點攤上買了兩個包子啃著。她腦子裏還在想昨天數學老師講的那道數學題,卻越想越亂,越想越心煩。她拐過一條街,從那條熟悉的小巷穿過去,這樣就可以節省五分鍾的時間,再走過一條街就到了學校。


  今天的小巷依舊是門戶緊閉,沒有人影。晚上的時候,方曼根本不敢一個人從這裏過去,如果沒有爸媽或同學的陪同,她寧願多繞幾條路,也不要從這裏走。方曼打了一個哈欠,五月的早晨空氣清新,沒有很重的霧霾。一街之隔,挖掘機開動挖地的聲音轟轟作響,堵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小巷內卻依舊安靜,安靜地令方曼奇怪。她感覺今日的小巷有些不同,卻又沒看到什麽不同,又走了幾步,方曼停下腳步,她終於知道今天小巷為什麽不同。


  她看見一間門沿與門框都漆成紅色的仿古店,就在小巷的中間,與其他房子格格不入。方曼感覺那間店子似乎具有某種魔力,她走近那間店子,店門緊鎖,但是店子的玻璃櫥窗內正放著一件墨綠色旗袍。


  方曼一眼就看中了那件旗袍,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出現。她貼在玻璃櫥窗上看著那件旗袍,旗袍的材質是上好的絲絨還帶著金線,肉眼看來在日光下泛著光芒。旗袍整個十分簡潔,沒有一點圖案,隻在盤扣附近繡著幾朵金色的小花。


  “好漂亮啊!”方曼自言自語。


  “漂亮嗎?喜歡可以進去看看哦。”身後傳來一個女聲,方曼慌亂地轉頭,就看見一個身穿旗袍的女子站在她身後。


  那個女人身穿一件乳白色旗袍,旗袍開衩到大腿,但是依舊端莊。她拿著一個小小的白色口金包,站在店前的樹下,對方對她甜甜一笑。她這一笑,方曼頓時有些不好意思,慌張地走開。那個女子也沒有攔她,隻是在她身後說了句:“喜歡真的可以去看看哦。”


  方之生帶著顧曼跳了第一支舞,他始終十分拘謹,雖然與顧曼抱著,卻還是留有一段距離。兩人跳舞期間,顧曼才仔細打量起他來,雖然舞廳的燈光閃閃爍爍,黃黃綠綠的打在方之生的臉上,但是顧曼依舊能看清他的臉。


  方之生的眼睛始終在閃躲,顧曼卻一直仰頭盯著他。方之生的鼻梁高高的,不似一般黃種人那樣扁平的五官。他的眼睛深邃,眸子如一汪清泉,吸收所有的雜念與欲望。顧曼也很喜歡他濃密而不雜亂的眉毛,以及梳的整齊的頭發,她在心裏偷偷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兒。”


  一曲過後,顧曼才發覺自己倒在了方之生的胸間,他的心跳好快,手部的肌肉微微緊縮,不自然地摟著她的腰。兩人在舞池中慢慢搖動,隻聽見溫柔的音樂拂過耳稍,環繞著他們的身體而流動。此刻顧曼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想自己是不是就這樣愛上了方之生,就像那些小說裏所寫的那樣,一見誤終生。


  顧曼下班後,周漢海與方之生帶著她和另一個姐妹Mary兩人去喝咖啡。


  他們廝混了一夜,顧曼與Mary去更衣室補妝,周漢海與方之生在百樂門的門口等著她們。顧曼臉上的妝容依舊精致,Mary也是神采奕奕,兩人在更衣室說著周漢海與方之生,順便遮掉一夜未睡的浮腫與疲憊,換上大家閨秀般的體貼與端莊。


  一出門,周漢海與方之生正坐在車內等著。周漢海按動喇叭提醒,顧曼與Mary走過去,方之生紳士地下車為她們開車門,令顧曼對他的好感又增了幾分。他們開車沿著戈登路前行,進入法租界,停在了靜安咖啡館前。


  站在門前的印度侍衛走過來服務,周漢海用英文與他對話,方之生依舊下車為她們開門。那個印度侍衛將車開走,周漢海摟住Mary的腰,嘻嘻哈哈地朝咖啡館門口走去。方之生沒有摟顧曼的腰,他禮貌而客氣地與顧曼保持著距離,顧曼也沒有主動去挽他。她覺得像方之生這樣沒有與女人交往過的男人,大約也不喜歡自己過於主動,不然隻會令他反感。


  靜安咖啡館是一家以洋人為主的西式咖啡館,老板是法國人。幾年前,靜安咖啡館張貼了一張告示,說明“華人與狗,不得進入。”。這張告示一出,遭到了華商與政客的強烈反對,上海政府隻好向法國領事館投訴,這才撤掉了這個告示,但是咖啡館卻增設了洋人區與華人區,以示區別。


  歧視一直是有的,外國鬼子也不見得好,隻不過人家厲害,才敢在你的地盤那樣撒野。顧曼心裏一直是這樣認為。那些洋鬼子每次來百樂門尋開心,拉著她是又抱又親,手不安分地總往胸上跑。有次有個洋鬼子喝醉了,居然跑到更衣室拉著一個姐妹就要上。當時更衣室那麽多女人,都嚇傻了,隻能看著那個姐妹捂著被洋鬼子扯掉的衣服喊救命。做舞女的誰都不敢得罪,尤其是洋人,有姐妹出去找保安,顧曼咬著牙看著洋鬼子解皮帶,心裏一橫,拿著化妝桌上的水壺衝上去砸了他一下。這一下太輕,洋鬼子沒暈,捂著腦袋跌跌撞撞要抓顧曼。被救的姐妹連聲謝謝都沒說就跑了,好在領班與保安很快就來了,洋鬼子被客氣地請了出去,顧曼反倒被訓了一頓。


  周漢海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侍應生拿來一張菜單,上麵都是英文,顧曼與Mary看不懂,隻好讓他們代點。雖說百樂門來的外國人多,可是舞女們隻會簡單的問候與基本的交談,知道的英文單詞不多,也不需要多,全世界的女人在床上的發音都是一樣。顧曼雖然還沒出過台,但是聽其他姐妹談起過。那些洋鬼子在床上凶猛,有時帶你出去了,根本一句話都不會多說,將你摔在床上就是一頓猛幹。有些舞女身體不好的,第二天連班都上不了,還談什麽學英文。


  周漢海用英文點了兩杯卡布基諾,又為他自己點了一杯黑咖啡,方之生點了一杯摩卡。Mary最會調動氣氛,與周漢海你來我往,方之生與顧曼偶爾回答兩句,等咖啡端上,顧曼也知道了方之生的生活。


  方曼今天上課都是恍恍惚惚,她什麽都沒聽進去,一個人低著頭在課本上化著描著。等下課鈴聲響起,坐在後麵的好朋友周安怡跑來找她聊天,一眼就看見她在紙上描的東西。


  “旗袍?”周安怡將書拿過來,一臉疑惑地說。


  方曼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將今早看見的那件旗袍的大致樣子在書上畫了出來。


  “你怎麽會畫這個?”周安怡將書還給她,趴在桌子上問。


  方曼搖搖頭,她看著那件旗袍,一瞬魔怔。舊上海、舞曲、男人的臉還有槍聲,所有的記憶向她襲來,方曼皺著眉,大叫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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